最低调的龙

　　等弥卡终于搞清楚那天发生的事情的真相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头顶上又多了个莫名其妙的监护人。

　　弥卡自我安慰着没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默默消化下最近的惊涛骇浪，就被韦因德给匆匆忙忙地塞进了学堂里。

　　“多接触些同龄龙或许能帮你早点适应这里。”韦因德温柔地摸了摸沉默的金龙宝宝的头：“遇到麻烦随时找我——哦，不，或许直接找族长比较有效。”

　　弥卡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谢谢。”

　　韦因德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无奈事务繁忙，只能先走。

　　弥卡默默地目送他飞走，才转头打量着这由大块岩石堆砌成的教室。

　　论起精致度来，还不如当初建筑在阿喀琉斯岛上的教堂呢——曾无数次打扫那里的弥卡如此评价着，不过胜在足够大，仔细看看，这些粗矿的线条也还是有点原始的美感的。

　　只要是未褪过幼鳞的都算作幼龙，即便是这么粗略的归纳法，龙岛上的龙崽子的数目依旧少得可怜，把新来的弥卡算上，也只有五十来个。

　　所以老师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公认耐心最好的草龙格拉斯。

　　本源不同系的龙在天赋本领上自然不一样，最好的老师莫过于父母，于是，与其说格拉斯的最大任务是传授知识，倒不如说是负责看管这帮精力充沛的小家伙，叫他们在宣泄那浑身使不完的劲的同时，造成的破坏别太大罢了。

　　没有门板，弥卡才一靠近，就被教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幼龙给眼尖地捕捉住了。

　　在一群乱没规矩，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奶声奶气的龙崽子中，在这陌生地方都能闲庭信步，步子缓慢而充满自信，活脱脱一副成年龙架势的金龙宝宝便额外扎眼。

　　再没龙理会台子上坐着的格拉斯，他们吼吼呜呜地激烈讨论起来。

　　“快看那里！”

　　“那就是黄金巨龙啊，鳞片真的好漂亮。”

　　“不知道他多大了，他会喜欢亮闪闪的蓝宝石吗？”

　　“他也来上学呀，真是太棒了，从明天起我要爱上学校了！”

　　“听说他被族长收养了，这是真的吗？”

　　“诶————好可怜！”

　　弥卡：“……”

　　原来被权利最大的龙收养，竟是件值得同情的事吗？

　　——那头肥龙的龙缘果然很差。

　　议论的声音实在太大太杂太乱，既然连假装听不懂都不现实，就只有心安理得地装作没听清好了。

　　“弥卡来啦！来，来这里。”

　　大约是韦因德提前打过招呼，格拉斯对弥卡的突然出现没流露出半点诧异，而是态度非常自然地招呼着他，很亲切地欢迎他的到来，又用爪子小心地搭着他的肩膀，给这些嗷嗷叫的小龙们做介绍。

　　弥卡死死地挺直了腰板，好像那里被铁匠钉了根结实的铜椎骨一样，笔直笔直。

　　格拉斯或多或少地听说了这只流落在外的幼龙经历过的坎坷，说话间带了额外的循循善诱：“弥卡跟大家说句话吧？”

　　弥卡微微颔首，旋即微昂着头，小脸紧绷着，强作出的严肃样子竟有几分威压极胜的希维尔的风范，瞬间把一概小屁孩全镇住了。

　　弥卡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心知自己要尽可能地表现出有教养有礼貌又得恰到好处，不卑不吭——天知道这平衡要怎么找：“你们好。”

　　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怀好奇地看着他。

　　弥卡：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没龙看出来的是，他其实不可避免地有点小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明亮的教室。

　　……的确足够明亮，不仅没有门窗，连屋顶都省了，简陋得不可思议，全靠一块透明的防护罩撑着。

　　可弥卡依旧很喜欢。

　　这次不是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打扫，待到上课了被驱赶出去；也不是费力地踮着脚尖，扒拉着门缝偷听，还得注意别让人发现了；更不说还有人，呃，龙愿意真心欢迎他的到来。

　　“哈哈哈哈哈——”

　　就在弥卡不知所措地僵在台上不动的时候，底下的小龙们哄得一下炸了，全部笑得前仰后合，一团一团地打滚：“弥卡真的太可爱了~~~”

　　从没见过有龙会这么乖，居然真听格拉斯的话，老老实实地跟大家打招呼呢！

　　就连格拉斯也忍俊不禁。

　　弥卡不解地眨巴着眼。

　　他们笑得开心，一只对那身金光闪闪、闪烁着诱龙光泽的鳞片垂涎不已的小绿龙却忍不住了，不矜持地伸出了小爪子拽他，想把弥卡拉到身边来坐。

　　倒不用担心没有座位的问题，调皮捣蛋的龙崽子们肯定不会乖乖坐上去的——哪有在地上随时能打滚来得自由和畅快？

　　弥卡被对方殷切地拉着走下，被龙们团团围住，流着口水‘嗬嗬’地感叹鳞片颜色，心里一片烫热。

　　——从这一刻起，这里仿佛被一直打瞌睡装听不到他祈祷的神给突然用画笔点亮了，变成了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教室。

　　格拉斯本来还以为，习惯了人类世界的生活模式的弥卡会不适应龙岛上自由散漫的悠闲感觉，见他安安静静的，又开始担心他会不合群，亦或者是嫌其他幼崽过于闹腾……可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他不知道的是，弥卡寄人篱下多年，得到的正眼比白眼永远要少得多，对人生真谛的理解就是‘自食其力’和‘多劳多得’。

　　被父母疼爱，无忧无虑地撒娇的日子……

　　比天上的神灵还来得遥远。

　　他能平安长大，靠的除了自身的勤快，就是知情识趣，懂得不着痕迹地去奉承、讨好别人。

　　连心眼多的人类也挑剔不出他的错处来，更何况是拿来应对心性单纯又直来直去的幼龙们呢？

　　完全游刃有余。

　　太阳下山之前，在格拉斯欣慰的注视下，弥卡轻轻松松地与其他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哪怕是最自命不凡、心高气傲得让所有龙敬谢不敏的小玛瑙龙阿格特，也被他声调柔和的几句哄得眉开眼笑，甚至大方地把自己最珍视的几块宝石让出来给弥卡玩耍。

　　最叫格拉斯咋舌的那一刻存在于放学时，这帮从来就爱早退的小崽子们第一次舍不得离开无聊的教室，尤其是率先拉弥卡坐下的绿龙格林，更是泫然欲泣的样子，哪怕家长来接了也死死拉住弥卡的爪子不肯放，最后眼眶都红了。

　　“真没想到会这样。”一直放不下心来的韦因德高兴地看着这一幕，冲一言不发的希维尔说：“看来弥卡融入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也是，他那么漂亮可爱，太让龙喜欢了。”

　　希维尔却连敷衍式的‘嗯’都吝于施舍，只牢牢地盯着劝格林松开爪子，并温言宽抚她明天还会再见的弥卡看。

　　韦因德：“族长？”

　　希维尔冷冷地说：“光拉肩膀有什么用？又没用力，应该直接拽尾巴。”

　　韦因德：“…………”

　　他再对话题的跳跃性感到理解力吃紧也能感知到，族长这份来得莫名其妙的不满，显然是针对着格林的父母的纵容。

　　格林最后还是抽抽噎噎地松了爪，依依不舍地看着最最喜欢的闪光龙——璀璨的金子永远是她的最爱——被恐怖的大魔龙粗鲁地衔在嘴里，纵身往空中一跃，一下就消失了。

　　这头不知何时出现的肥龙，不打招呼地就用粘糊糊的口腔打横衔住他，被迫沐浴在温热的龙涎里，吹着凛冽的迎头风的弥卡简直要疯了。

　　这是什么新携带方式？

　　在众龙们敬畏的仰视中，银龙威风凛凛地回到了自己位于山崖最高处的住所，正要踩进去，突然意识到不对，便呸的一声，把嘴里的金龙崽子吐了出来。

　　“嗷！”

　　……冲力过大，弥卡被惯性带得跟个皮球一样在地上滚了几下，撞到一块凸起的石块，才眼冒金星地停了下来。

　　“噢。”希维尔掀了掀眼睑，罕有地表示了他那诚意少得几乎没有的歉意：“下次会吐轻一点的。”

　　弥卡面无表情地躺了会，竭力冷静下来后，才慢吞吞地起来：“没关系。”

　　他是不是还要感谢一下这份该死的体贴。

　　晚餐是希维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猎来的猛犸，考虑到幼龙的牙齿不太好用，他简简单单地念了句什么，把肉一下就烤得接近半熟，肉质恰好停留在最嫩的阶段，弥卡撕咬起来就不太困难了。

　　弥卡谨而慎之地接过来，不忘表示感谢——他中午才填饱了肚子，一向饿惯了的胃容量颇小，这时还不感觉很饿，进食的动作就自然而然地慢了起来。

　　银龙的动作优雅又充满效率，没有浪费时间在说话上，弥卡本就对跟对方对话感到拘谨，现在的沉默则正合他心意。

　　弥卡一边吃，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不出意外的话，这里估计就会是他成年前的住所了。

　　他很快就注意到在那个大到吓人的宝石床边，有个一看就是刚开辟出来的小空间，里面也如出一辙地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

　　……除了大小以外，待遇居然跟族长基本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后，弥卡咀嚼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不受自制地感觉到非常不自在。

　　他不习惯接受‘不劳而获’这个陌生名词，也对承受无缘无故的善意感到非常不自在。小龙的热情还好，不是物质上的，而且纯粹得让他不忍拒绝。

　　但具体到这个地步，他想自我麻痹着闷头接下，都很难了——特别是这些价值高得过了头的东西，还是来自一个不怎么喜欢他，他也更不喜欢的对象的时候。

　　他从别人手里得到的东西——哪怕是半块黑面包，都能清清楚楚地追溯到之前付出的什么。

　　他还没能走好路，就已经学会了怎么用湿抹布去擦洗地板。

　　等到会走路了，再能跑之前，就学会了拿包了柄末的扫把去清理掉墙根和天花板的蜘蛛网。

　　曾几何时，他最羡慕的，是牧师会用但从来不愿意用的清洁术——只需要轻飘飘地念诵几句，付出点法力做代价，就能把需要他花上好久才能弄干净的地方清理得一尘不染。

　　可惜他从不愿意用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宝贵力量来帮助一个微不足道的孤儿。

　　弥卡沉浸在自己的纠结思绪中，没留神银龙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幼崽不需要讨好别人。”

　　银龙忽然开口。

　　弥卡惊了一跳，抬眼看他，目光很快从起初的诧异转为诡异。

　　……你的幼崽？

　　谁啊。

　　他的问号太过明显，银龙难得耐心地解答了一次这个蠢到不行的疑惑：“你已经是我的幼崽了。”

　　弥卡：“……哦。”

　　希维尔眯着眼打量他，这只活了近百万年的龙族族长像是看穿了这幼崽的内心藏着的真话似的，道：“可以骄傲一点。”

　　弥卡状似温驯，只渐渐低下了头，好掩盖住眼底的自嘲。

　　骄傲一点？

　　在他弱到不行的时候，又有什么可供骄傲的资本——靠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监护龙吗。

　　弥卡一点也不觉得势弱的自己稍微，嗯，暗中奉承一下那些傲慢的小龙们有什么错，不过既然会让大白龙看着不舒服，他尽可能不做就是了，毕竟族长需要威严，他总不能在享受恩惠的时候，还不识好歹地给对方丢脸。

　　好在银龙也没打算再接着说服他什么，只是伸爪子，意味不明地轻轻地拍着弥卡的头——显然他已经练习过什么样的力度比较合适了。

　　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至少弥卡就觉得，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好像一滴曾经从树叶上坠落在他头顶的晨露。

　　区别只在于，朝露一下就消失了，而这股温柔又不失坚韧的力量，却会久久停留。

　　分辨出这条龙虽然比较奇葩，却真是没有半点恶意的弥卡想，他们这就算暂时达成表面上的和解了吧？

　　……虽然只是他单方面的看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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