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策

作者:天籁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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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出仕


      《侍君策》

      作者:天籁纸鸢

      首发时间:2010年5月7日

      …………………………

      无所不用其极向来是君主的专利。作为臣子,君主说你对,你便是奇才,君主说你错,你便是庸才。要大展宏图,通晓如何投主上所好方乃正道。

      苏子侯刚到陆国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滑头有七个脑袋八个胆,至于他后来纵横朝野的原由人们也知道,以其先方后圆侍君之道。只是他的圆是门面上的,底下可是一路有棱有角横冲直闯到底。某一个夜月花朝的晚上,他竟对陆昭王说了一些很是犯上的话:

      “古人言君子有三戒,少时戒色,壮年戒斗,老时戒贪。明君三宫六院摆得端平,更不会让宠妃爱妾插手朝政,是以色乱朝政,倒与妇人无甚干系。好色未必是昏君,好男色极可能是昏君,若宠男臣,那可是昏得天黑地暗了。”

      陆昭王虽在朝廷上皱皱眉便会把满朝官员吓得尿裤子,苏子侯却认定了他不会因此动怒。

      果真此君不是官高脾气大的主儿,但与苏子侯预料的答案“寡人止宠臣”迥然不同,陆昭王答得从善如流:“古人亦云:人无疾,不可交。寡人之疾,便在好色。”

      笼中的鸟,网中的鱼,该如何逃?

      苏子侯长叹一声,打头一遭深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奥妙。

      四年前陆国曾出过一件大事:卿大夫司马成大穿着朝服准备上朝,却在菜市被侍卫拖走当场来了个腰斩。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上台的人总要威风威风。但刚继承国君之位的陆衡一把火就把野草烧了个尽。司马死后很久,臣子们都还沉浸在恐怖的梦魇中不可自拔。

      重点是只是没人知道陆衡这一出究竟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另有所图。以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自己才把妹子嫁到燕国,立了后,司马成大就进谏说要打燕国。婴鳞获罪的事老一辈的臣子都已司空见惯,毕竟陆爹,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伯舅便是个典型乱砍人的,但为了向别国献媚而砍人,还绝对是稀罕。之后许多大臣都在底下摇头叹气说此乃又一失政昏君,都选择了彻彻底底的安静,等待江山易主或者早死早超生。

      献媚也就罢了,但燕国实力并不比陆国强大,甚至还弱上那么一丁点儿。

      这一切实在显得有些诡异,直到两年后,陆衡横了心一举伐了燕国,人们方知干掉其他公子夺取王位的天子果真不是个池中之物。

      公主被哥哥接回陆国后哭得几乎瞎了眼,上吊引椒伏刃切腹吞金均未果,最后屈服在陆衡派出的蛮汉以奸尸要挟淫威之下,安静地蜷缩在深宫中,再也不出来了。

      那时,连先皇最头疼的赵司空都甘拜下风。

      也是从那以后,陆衡的形象在陆国不仅光辉高大起来,还熠熠生辉。

      王卒,归葬于燕,陆衡既而听说有一根小草没斩除干净,乃是燕文公(1)的小儿子安国君。安国君的名声几乎比他父亲还要响亮,城府极深,脑子还颇灵光,惟寡言、个头小、长得太失礼让他爹瞅着都觉得不顺眼。

      是年,陆衡亲访旧址邺邑,总算把逃跑的安国君逮了个正着,却不幸为又一根小草阻拦。那根小草庇护孩童身材的安国君进狗洞后自己却逃不掉,差点被陆衡派人当场捅了。但是,陆衡没有捅成这小草,反倒演变成小草自刎未遂陆衡强行压制。

      不怕死的赵司空曰:自陆君继位,求死之人就特别多。

      此子大名苏子侯,是燕国的青年俊才,年前方出仕,委任中大夫一职。陆衡惜才,说什么也不让他抹脖子,把他拖一路拖回了陆国,望与谋政事,却吓傻了所有人。

      时逢初春,桃李争艳,苏子侯头戴黛青冠帽,一袭白袍站在杏花树下,浅浅回眸的一瞬,大半个朝廷的男子都快断了袖。

      于是很快的,此子因貌美而免于一死的传闻悄悄传开,尽管陆衡这石头心子真没那点意思。有胆儿肥的勇于进谏,无辩,黜之。

      谁知苏子侯看上去是个文弱雅致的公子哥,性格却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蛮牛都拉不回。但陆衡认准了他年纪尚轻,并不是那种国亡人亦亡的死忠老臣,答应了在陆国出仕,却因为心底还有一丝微妙的自尊而迟迟不肯放下身段尽心尽力。换做别的君主,大概很快就砍了他的脑袋,但陆衡可是出了名的驯马人,马儿暴躁,他甚是欢喜。

      苏子侯虽是个牛脖子,但在朝中人缘却是意外的好。老公卿们对于这种无野心又富于春秋的黄毛团儿总是格外包容,时常给他警句的同时又希望他多鼓捣些乱子,以便声东击西转移君上的注意力。当然也有些许人见不得他一来陆国就拿下小司马一职,硬憋着的不悦也老实写在了脸上。

      陆衡说,苏子侯年纪轻轻就在燕国当了中大夫,显然和燕文公有个三亲六故,如果他一来就枉屈了他,唯恐此子难降。

      久之,这些人发现苏子侯有才却无害,也只把他的泼猴德性当戏看。只竟应该提防的人还是范融。

      范融是为陆国国相兼大司马,在陆伯舅崩殂之前便致身于宗邦,是陆衡当下最贴心的心腹,其手握兵权、年轻有为、出生显贵、家财万贯之谓也。自委任下大夫以来,范融秉承中庸之道行建业之事,达则兼善天下,从不触动陆君的逆鳞,加官进禄之速那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老公卿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放他身上绝对行不通。

      令人无法预料的是,苏子侯像是和范融八字犯冲一样,见一次甩一次脸,导致后来陆衡都禁不住出来当和事佬,劝苏子侯别再闹腾下去。苏子侯对陆衡多少有惧意,表面上应了辞令,底下还是风风火火地继续甩脸色。

      陆衡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在底下那点小动作,但见他表面功夫做得也还不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得燕后,陆衡开始着手整顿燕国疆土,颇有陆氏风范:降俘者维持官位,抗拒者砍脑袋,同时颁行“推官令”,美名曰维护众大夫长利,实则削弱势力。

      众大夫均对此不悦,就算心里盘算着要进谏,但凡回想起司马成大的腰,也只敢哆嗦着在底下发发牢骚。

      陆衡随即变法,欲加强民间赏罚,力本业者减免赋役,怠而贫者收以为奴,刚推行不到数日便引得百姓控诉。陆衡掂掇着百姓生计,召了众臣共议法令,原本大夫们心中就有些积怨,觉得这亲民贬官的行为实在要不得,整个朝会上都默默不语。陆衡也觉得有些奇怪,随即问了国相的意见。

      范融素来淡定,眉也不抬地答道:“臣以为危言耸听之词大可不必计较。”

      这回答实乃下策中的上策,不求讨陆君欢喜,但绝对明哲保身。

      陆衡自然就不乐意了,但也不强人所难,遂询问另一个大夫的意见。

      这大夫平时就是根爆竹的脾气一点便炸,加上这些日子被那些吃黑饭的煽风点火,这会儿终于忍不了了,耿直地说出自己被压榨后的不满,又间接暗示陆君是个昏乱的主,后佩玉一摘,帽子一倒,打算辞官归卧。

      此大夫原想想潇洒离去,大家见他这样一捣腾也猜测他会潇洒离去。果不其然,此大夫还没走出宫门就被闪电般的侍卫拖出去来了个腰斩。

      如此一番血腥之景吓得众臣只敢脸发白嘴发抖,哪还有个人敢说话。

      直到苏子侯自告奋勇,抖了抖袖子往前一站,如不胜衣的模样却露出了骄矜的神态:“君上,古人言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已定下的决策,为何又要拿来与众共事?况且现下国库充盈,何所不能?”

      这话一说出来,众大夫都估摸着苏子侯是不想活命了,看好戏的,惋惜的,担心的,都垂着脑袋偷瞄他。

      昭王皱了皱眉,却随即笑道:“夫子所言甚是。只不过若此法失效,失去了征收的税赋,国库又如何持续充盈呢?”

      苏子侯微微一怔,白皙的脸上立刻泛起一丝羞红:“这……总是会有办法的。”

      昭王大笑起来:“寡人确实任官以才,但苏子这书读太多,脑子反倒不好使了。”

      苏子侯一时敢怒不敢言,只好退回一旁憋屈。

      下来后众大夫都议论说这燕国的小蛮牛脾气虽差,说话却破绽百出,也多亏他的傻,才保住这条小命。唯有范融默然良久。

      尽管数落了苏子侯一番,昭王却听取了他的建议,坚定实施新法。成效还没出来,便已升了他的官。

      瞧着苏子侯愈发受到陆君的重用,朝廷百官们心里头多少都有些不舒服,但也拿这黄毛团子没有办法。

      其实出现在陆国不怕虎的乳犊并不止苏子侯一个,其中不少肚子里也真是装满了墨水。但六七分的聪明他们偏偏爱当成十二分来使,反复提点国君这不对那不对,最后没一个被陆衡看上,甚至遭贬,到最后都不明白自己苦语软言却贴了君上的冷屁股是为何故。

      殊不知国君不仅是人,还是大丈夫,大丈夫从骨子里就无法忍受别人假装或是真的比自己脑瓜子灵光。相对这一类看似聪颖的献纳忠言之臣,苏子侯尽管真有点本事,在昭王面前却像个童言无忌偶尔让智者长辈灵光一闪的猴儿崽子,着实要讨大人欢喜些。

      虽说陆衡没有太多想法,另一边的大司马却有些坐不住了。

      这一日早朝过后,苏子侯跟着百官离开朝堂,赤色的蔽膝、佩玉和那张脸往人群中一站也是分外扎眼。范融在外等候已久,见他出来立即说道:“苏子可否与臣私谈片刻?”

      苏子侯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他一番,懒声道:“诺。”

      两人绕到宫廷外侧一个角落,确定四周无人后,范融道:“总算回来了,为何假装不认得我?”

      苏子侯的态度立刻转了十万八千里:“这不是怕给范大哥添麻烦么。”

      其实苏子侯生在陆国,与范融是儿时的伙伴。范融虚长苏子侯两岁,以兄事之。然苏子侯早年丧父,后随母亲改嫁至燕国便销声匿迹。这回燕国一灭,苏子侯回到陆国亦算返乡,此后别扭的情景实在令人不解。范融原本打算问他何故不言于陆衡,但大致一想以陆衡的百龙之智必然已经知晓这层关系,只是难得遇到个会和他犯冲的臣子想多玩玩,便不告知众臣。

      近些年岁男风兴起,列国的帝王将相们也一个个像是抽了风般收揽内宠,其实这些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无断袖之癖,不过赶个时髦。范融瞅着眼前的人即便穿着朝服也是浑然一副佻佻公子貌,眉眼虽与儿时一样,却又有些不同。尽管没有佞幸的性情和风骨,却长了张比佞幸还佞幸的脸,也难怪朝堂上总有人揣摩着他和陆衡之间有点名堂。

      范融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原是陆国人,帮你也不过是忠之属。倘或君上不知你的出生,大哥便是你的佐证。”

      苏子侯道:“可千万别。你若与他说了,他未必会信,指不定还没什么好果子吃。”

      范融想了想,笑道:“也是。”

      其实苏子侯打了什么小算盘,范融心里也猜到了个七八分。为官何辞做小人。苏子侯这些个举动也不过是为讨国君欢喜,让陆衡有一种驯服野马的凌驾欲。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是棒子面煮的鸡蛋儿,表面上光鲜亮丽底下糊里糊涂,但范融对他的底子多少都有些了解。才智双全的苏某现在是嚣张跋扈才气纵横,偏偏藏了智气。

      范融虽然年纪不大,仕途却一点也不短。有底气能制住苏子侯,他也能放心地与之攀交情,之后的日子对苏子侯都有关照。

      不过范融到底是比较明哲保身的人,关照也只是台面上的,底下的流言蜚语他不会多问。时间长了,尽管大家看透了苏子侯的牛脾气不可能是男宠,但对他升官太顺还是颇有言辞。

      苏子侯从来不是刻己自责的人,所以无论在面子还是里子上,他给旁人的最大回应也就是翻翻白眼,好像能入他眼的人只有陆衡和范融。那种放空一切的架势令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经惊鸿一瞥的美,老一点的臣子甚至嫌恶他到退避三舍。

      苏子侯的鲜廉寡耻一直洋洋洒洒地持续了一些时日,直到昭王召他晋见。

      云阁中的陆衡拨弄着茶盏,比平时悠闲自在了些许。只是小饮一口后他的开门见山让苏子侯心头咯噔一跳:“夫子,近日朝廷中总有人说你媚上,不知你对此有何看法?”

      这种问题一听便知是刻意的刁难来了。苏子侯谨慎地答道:“臣闻君正则臣直。微臣不过是只飞晕了的鸟儿,相木而栖,相主而佐。”

      “确实,贤臣择主而佐。”于此,陆衡又抿了抿茶杯,淡淡笑道,“你这话说得巧妙。回避亡国为俘之事,复自表贤臣……看你在陆国出仕后不仅人没学聪明,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苏子侯吓得后退一步,当下鞠躬道:“臣万万不敢!只是臣一心为国,但凡无损君上英明,旁人的话均可无视。”

      陆衡沉默良久,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罢。”

      苏子侯规规矩矩地坐下后,陆衡望向窗外漠然道:“你来陆国也有一些时日了,有何看法?”

      苏子侯道:“朝内小人多于君子。”

      陆衡回头看向他,缓缓道:“何以知之?”

      苏子侯道:“德胜于才,君子也;才胜于德,小人也。朝内高才者数以百计,可谓列国之首,却无足以与大国抗衡,此谓高才贫德……是以知之。”

      陆衡神情敛然,却未露出丝毫不悦之色:“固也。乱邦之臣多为小人,依你之意,这该如何是好?”

      苏子侯道:“臣以为朝内已善。”

      陆衡挑了挑眉:“何解?”

      “君子治小人,君上已示贤明于天下,何况朝堂?不足为患。”

      见苏子侯说得一本正经,说到底还是在给君主请风光,但陆衡还是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受用。最主要是因为这小子前些日子还在死命蹦达,眼见他的毛顺了很多,陆衡顺着杯口摸了摸:“那么,你自认是君子,还是小人?”

      “臣自然是小人中的小人。”苏子侯说得铿锵有力,也不知是太谦虚还是太自负。

      “这么说,你已准备谋乱朝纲了?”

      “橘在淮南为橘,在淮北为枳。跟了君上,再是奸臣都会变成贤臣。”

      听了这一番话,陆衡终于朗声笑道:“苏子侯啊苏子侯,听说你和范融最近关系不错,你可别把寡人的大司马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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