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后[大振、田花田、雷]

　　花井梓任悠太紧紧地牵着自己的无名指，那里有他的结婚戒指，被稍显不安的男孩一圈圈转动。他不知道悠太有没有感觉到他的指尖在一瞬间降低了温度，但是颤抖的嗓音早已泄露非比寻常的动摇。
　　清晨，被云朵与雾气解析过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对面男人的脸上。
　　晒成浅棕色的皮肤，削得短而利落的黑发，挺拔的脊背。
　　还有永远会笔直地望过来、闪烁着夺目光彩的酒红色眼珠。
　　“田…岛？”
　　“…唷、花井。”

　　在一个空气中仍浮动微凉的上午，在安静空荡的棒球场上。
　　与田岛悠一郎面对面，相互交换称呼与微笑。
　　某个瞬间，花井甚至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弥漫着菜地清香的棒球场，白底绣着鲜红色校名的制服，指导老师缓缓的、仿佛有能力蛊惑人心的解说，还有与对方的手紧贴着、缓缓流动过来的炽热温度。
　　可同样只需要几秒钟，他就反应了过来。
　　悠太还拽着自己的指头，紧张地贴在背后。
　　露出宽容神色的男人，小脸上的稚气早已被成熟取代。
　　眼角挤出细细纹路，田岛蹲下身，与悠太目光平齐。
　　“花井君，你的名字是？”
　　在自家父亲鼓励性的拍背下，小孩攒足勇气。花井能够感觉到，施加在自己手指的压力骤然增强。
　　“教练好。我叫悠太…花井悠太。”

　　毕竟，自那个在春天的投手丘前相遇的温暖午后，已经过去了19年。

　　若是回到19年前，花井绝对不会相信，田岛悠一郎是个如此擅长对付小孩的存在。
　　但是眼下，他只用了几轮对话，便同向来认生的悠太混熟：六岁，刚上小学；看过爸爸的比赛所以喜欢上了棒球，想要做三垒手，因为站在三垒可以接到很强劲的来球；之前跟爸爸玩过抛接球，也去看了职业比赛…
　　大致了解了孩子的情况，田岛拍了拍他的头，让他先放下手套，到旁边空地去做热身用的广播体操。自然地亲近了未来教练的男孩点点头，还是看了一眼花井，见父亲也颔首同意，才高高兴兴地跑到一边。
　　“…”
　　“…”
　　两人之间失掉孩子担任的交流桥梁，顿时沉默下来。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带自家小孩参加地区软式棒球俱乐部活动，却偶遇旧恋人更尴尬的事情？拼命在脑海中寻找话题的花井，在东张西望时偶然正撞上田岛的目光，只感觉紧张得连后颈处的发根都立了起来。

　　不…
　　其实是存在的。
　　对方坦白释然的视线，说明了一个残酷事实。
　　…把此刻的状况判断为偶遇“前恋人”的，恐怕只有自己。

　　“好多年都没见了，没想到花井的小孩都这么大了。”
　　其他的小队员都还没有到场，总得适当寒暄。短暂的失语后，田岛笑着指了指长凳，示意对方坐下来：“明明我工作的地方都不在西浦，居然还能碰见，也太巧了。”
　　“是…啊。我是由于工作调动，半年前才搬到…这边。”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通知那帮家伙了吗？”
　　“25岁前后…吧。当时是在东京，而且也基本上没了你们的联系方式，所以…”
　　“哈哈，奇怪的感觉啊。花井在我心里一直都还只是个高中生。现在穿着西装，连头发都留长了，变化也太大了吧。”
　　“要…上班嘛，有什么办法。”花井脸上一热，下意识地反驳，“你不也变了。”
　　“我？有吗？”拽着自己的衣领，低头端详。男人的发心露出来，头顶有个可爱的发旋。“除了制服前的LOGO换了，我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吧。”
　　“当然啊，至少声音有变低吧，而且——”
　　话端戛然而止。
　　翻过来手心朝外，挡住尖尖下颌的指头，满覆长时间挥棒练习留下的硬茧。
　　还能清楚看见，无名指上的一枚银戒。

　　少年时代，花井梓的世界其实非常狭窄。
　　棒球、西浦高中、队友，除此之外，便是田岛悠一郎。
　　再加上田岛本身同时归属于前面三个类别。因此，他的存在重要得无可取代。
　　也是经过了许多年，花井才在颠倒反复的回忆之中，领悟出当年的自己对那少年的特殊心情。然而那时，仍然作为当事人的他，只知道一味地遵循自己认为正确的处世之道。
　　他将田岛当成最强劲的竞争者。
　　尊敬他、注视他，偷偷崇拜他，想要超越他。
　　他也无可抑制地将田岛看作需要维护的小孩子。
　　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给他补习，不扔他孤身一人。
　　尽管田岛并不需要这些。
　　或许，他们真的曾经交往过，就算，随着高中毕业最终不了了之。
　　因为田岛在结束训练后走空了人的部室，大大咧咧地向他摊平右掌，说“在一起吧”。而他在完全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只害怕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遇，而仓促点了头。
　　每个人怀念高中恋情之时，回忆起的大多只是陪伴。
　　清晨登校，肩并肩地爬上通往校门的斜坡。
　　午休时，即便不在同班，也硬要凑在一块儿吃饭，相互抢着小菜，伴以口角。
　　试探性的轻吻，背地里紧握的十指，在转钟后的台灯光下，头碰头地背诵单词。
　　而对于他们来说，还有在棒球比赛中，从三垒望向外野，或从外野投回三垒位置的默契目光。

　　这就是恋爱吗？
　　16岁的花井梓在部活间歇，同捕手阿部交换着训练进度，眼神落在与投手三桥胡闹的恋人身上。
　　难道恋爱不应当是想要全身心地占有对方，想要令对方的视野中仅余自己？
　　但尽管与自己并肩，田岛的目光仍然是笔直地投向前方的。
　　假如问他，对于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那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双臂枕在脑后，声音又干脆又清爽：
　　“当然是棒球！”

　　“田岛你…也结婚了？”
　　花井的心脏好像被谁用力捏了一下，连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
　　注意到戒指，男人唇边的笑容立时改变了味道，他拿右手捂住左手手指，近乎羞赧地侧过脸。
　　“是啊、前两年刚刚结的。”
　　“这才是真没想到呢…在我心里，田岛跟‘婚姻’这个词根本就不沾边嘛。”
　　“哪里有！我还是蛮称职的好不好！”脸颊鼓起来，像个圆滚滚的小包子。
　　花井几乎尖叫，年过三十的男人怎么能这样自如卖萌！吐槽刚滑到嘴边，便被对方的接续堵在嗓子眼。
　　“当时对方怀孕了，再怎么想，也都到时候了嘛。”
　　鼻子轻轻皱起，田岛一下下挠着耳朵，歪头挤出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他的表情还是那样丰富。
　　花井只听见心底“咚”的一声。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女孩。”
　　“…那就没有办法继承你的事业，继续打棒球了呐。”
　　“嘛、那有什么办法。”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男人鼻梁上的小雀斑，缓慢显现。
　　花井梓悄悄握紧冰凉的手指，领带结系得很近，总令他喘不过气。
　　他又这样站在旁边，看田岛把脸转至另外的方向。
　　闪烁神采的酒红色眼睛，痴迷似的凝望着从地面微微隆起的投手丘。
　　说出来的话语，却与多年之前大相径庭。
　　“只要那个孩子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是棒球，也完全没有关系啊。”

　　“喀嚓”。
　　心中满是怅惘，花井的思绪一时间被完全抹空，硬是找不出话题。
　　正当此刻，棒球场的铁门被再度拉开，随即而至的，是小男孩元气十足的问候，与连串敲打地面的清脆足音。
　　是个穿与田岛有相同花色棒球衫的男孩，年龄与悠太相差不大，顶着短短的刺猬头，一路跑到田岛身前，急急刹车，挺直腰板：“教练、好久不见，早上好！”
　　“哦！早上好！”
　　站起身来，以同样的响亮声音回应，田岛拍拍男孩的头，要求他也去做热身运动。
　　看男孩跑到悠太身边，又对跟来的年轻母亲微微欠身：“您早。”
　　“田岛教练，今天也麻烦您了。”
　　“没关系，您太客气了。”
　　“医生说龙的手腕骨折基本上已经痊愈了…但我还是有些…”
　　“请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地看着他的。”
　　沉稳而具有说服力的声线，恰到好处的、使人自然信赖的笑颜。

　　随田岛起立的花井，单是看着男人变化得愈加深刻的侧颜，便觉感慨万分。

　　“我非常理解您对于孩子的重视。
　　“我也是如同关注自己的孩子一样，关注他们的成长。”

　　抬手确定时间，再不离开，恐怕就要上班迟到了。
　　看不远处的悠太，已经同自来熟的 “龙君”搭上话，两人面对面做着伸展运动，花井觉得安心，冲自家孩子招招手，从长凳上拎起公文包。
　　“…田岛，我差不多得走了。”
　　“哦哦！”又有孩子进入球场，精神十足地对教练和队友问好，田岛抽不出空顾及这边，只随意接话，“每天通勤也挺辛苦的——”
　　“悠太的事情…”
　　“悠太君的话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那、以后可能都是悠太的妈妈过来送他…因为是第一天，我才陪他来的，这里跟我上班的地方还有点距离…”
　　“OK、OK！那你快走吧，有事儿再联络哦——”
　　连头都没有回，田岛背对他，是比过去更加宽阔的肩膀。

　　转过身，同小小个头的棒球男孩，和他们的家长擦肩，相□□头致意。
　　直到走出棒球场，花井梓都没有停下脚步。

　　那个男人，的确是改变了许多。
　　外貌、性格、说话方式。
　　成为了一个立派的大人呐…

　　但是又觉得他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名叫田岛悠一郎的男人，永远，都有自己认定的方向和要守护的人。

　　仅有一件事情，花井梓感觉异常笃定。
　　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做“悠太”，真是太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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