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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三)
幽月山庄,思月阁。
陆商曲举起水杯,将茶水一饮而尽。此时,他只觉心潮澎湃,如暗流肆意汹涌,抬眼看着坐于对面的那人,恍如隔世。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容竟让他眼角湿润,腹中涌出千言万语,到喉口处却无法诉说,一时哽咽无语。
云庭亦是安静的凝视着相对而坐的老者,只见故人发已衰白,风尘覆面,这才想起十七年的荏苒时光已经逝去,不由感怀慨叹。
良久,陆商曲将面前的空水杯斟满,轻叹一声道:“你还是这般年轻,我却老了。”
云庭涩然一笑,微微摇头:“师兄看不出,我只有这副皮囊还活着么?”皮相再好,心已死去,又怎会快活长生?
如利剑刺心般,陆商曲心口一阵绞痛,他看着云庭,满目凄然:“你到底是恨我的...该恨,我该恨...”
“不,我并不恨你,陆师兄。”
陆商曲抬眼看去,只见他双目平静无波,神情从容淡然,俊朗的脸容瞧不出别的情绪。“你怎会不恨?我...当年我没有...”他双目微红,双拳握紧,有些语无伦次。多年的师兄弟,却对师弟之妻见死不救,这些年他时常在深切无边的自责与愧疚中受尽折磨,如今即便师弟亲口说不恨他,他亦无法相信。
“陆师兄,”云庭轻唤起身,慢步走至一扇镂空雕花木窗前,凝望远方缓缓道:“这么些年,我本以为我能一直恨下去,可当我独自走过这片悠长的蹉跎岁月,我只觉累极倦极。也终于明白,这颗将死未死的心再也无力去承受那些本不该有的恨意。师兄,我早已不恨你,可也不再信你如往日,是因为我不再执着于对你的往昔情谊,无论好坏,无论深浅,都全然放下,不再执着。少年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师兄,你我都不再年轻,剩下的时日,云庭希望师兄也能放下,莫要再执着。”
陆商曲只觉五味杂陈,心中不胜悲伤:“你劝我放下,劝我不要执着,到底只是让我割断你我的师兄弟情义,就像你这般。”他顿了顿声,起身走至墙角一梨花精雕案台后侧,墙上挂着的一幅美人奏琴图。他凝望着那画中的女子,低喃道:“云师弟,你又是花去了多久的年月才能做到如此?”
云庭回首凝眸看着陆商曲,轻笑温声道:“师兄,你依旧是云庭的陆师兄,但我已不是你的云师弟,我只是云庭,是这幽月山庄的主人。”
陆商曲神色茫然,转念回想片刻,随即恍悟释然一笑:“好,好,陆某见过云庄主。”此刻,他只觉心中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仿佛是多年的暗夜突然消散,眼前瞬间变得敞亮无比。半晌,又听陆商曲长叹不已:“你医术从来不在我之下,年轻时又时常远游四方,见识广博。这山庄遍处可见带‘月’字的牌匾,还有你那个医术高深,知晓天下事的徒弟,我早该有所察觉这个神秘庄主便是你。只是你失踪多年,音信全无,我便没做多想。”
“呵呵...我也没想到当朝丞相之子的师父竟然是陆师兄。”云庭付之一笑,又道:“下人来通报时,也未曾提及,只道是庄中来了楚王世子,丞相嫡子以及他的侍卫与师父。”
“哈哈,搬出楚王与丞相都请不动你,其他人自是不必说。你那个徒弟几番拒绝推辞,惹得这楚世子很是不快。”陆商曲想起早上的情形,不由大笑,“不过这个小子,待人谦恭有礼,性情淡然随和,年纪轻轻医学造诣却不浅,虽说长相比上玄钰还差了点,倒也算是人中龙凤!”
云庭听言摇了摇头,哭笑不得:“绪凉这孩子,虽性子淡泊随和,可也不曾丢了男人那份不卑不亢。他自幼就聪颖绝伦,天赋异禀,又酷爱钻研医书,凡事均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即便是容貌不如师兄的爱徒,但其他方面也定不会输了去。况且大丈夫在世,又岂能如女子般太过介怀长相?”
“你说得也是,看他对那楚世子,竟全无畏惧之色,不愧是云庄主的得意弟子。”陆商曲思忖片刻看向云庭,二人相视一笑。
沈绪凉此时全然不知自己已被云庭与陆商曲赞不绝口,从醉月小筑出来,他一路三步化作两步,奔向了云湮居住的无月轩。现在他已经确定潆姨并没有干预此事,甚至未曾露面,潆姨不可能会如此平静无声,他心中隐隐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令他恐慌不安。虽说他也很好奇云庭与怪医的关系,但现下没有闲心去理会,他必须确保云湮此刻正安好无恙的在卧房中休息。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推开。沈绪凉径直疾步来到床榻前,眼前的情景让他不由心口窒塞,倒吸一口凉气——床榻之上竟空无一人!他极力稳住心绪,随即在屋中四处呼喊寻找:“师妹!师妹!师妹你在哪儿?”
并不大的房间片刻便转过一圈,沈绪凉正欲要出屋寻找时,忽然瞥见那梨花案几的砚台下压着一张字条,他心头一紧,疾步向前拿起字条,一行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师兄,我已决定前往东陵,先走一步,勿念。云湮留。
果然!
潆姨果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沈绪凉面色煞白,眉眼冷冽,将字条狠狠揉在掌心,懊恨不已。他本想借由容玄钰一事扰乱潆姨的行程,好为云湮多争取几日调养身体,本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却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女人竟然深沉如斯,未曾露面就已将他看穿。今日还乘他不备,不动声色就将还未痊愈的云湮带走,以此公然警示他。
“还是小看她了么?该死!”他忍不住低咒一声,又竭力保持冷静,在脑中思索计策。一个早上他都在醉月小筑,想必她二人早已下山,估摸此刻已经在去江城的路上,自己不会轻功不懂武,现在再去追只怕来不及,该怎么办?对了,师父定还不知情,先将此事告知他方为上策。思及此,他箭步朝着思月阁奔了去。
清晨的日光温暖柔和,微风徐徐过,庭院内绽放一波又一波紫色花海,妖娆如初。思月阁中的二人不知何时已走出屋外,悠然驻足在这片绚丽的花海中。
“没想到,这生于北狄一带的丁香结在这蛇山中竟也能够生的这般繁盛。”陆商曲凝望着眼前簇簇团生的曼妙花朵,不由慨叹。
身侧的男子听言,神色平静安然,缓缓开口道:“只要有心,自是可以。”
陆商曲微微颔首,片刻又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听闻你曾受过楚王相助,这又是何时之事?”
云庭躬身伸手轻轻抚上一朵淡紫色花苞,双眸凝然,慢声回道:“当年之事后,我辗转流落至荆州,昏厥在了楚王府门前。楚王殿下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直至我养好身体才离开,我离开后不久也无处可去,便在这山中住下。师兄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也是听闻楚世子说起。”陆商曲心道原来如此,江湖中人一向从不轻易与朝廷牵扯。
云庭听言眉目微蹙,心下暗忖,他和楚王的誓约乃是秘事,二人曾达成共识,要誓死守约,莫非已被楚世子知晓?
半晌无声,忽听身旁的老者冷不防问道;“那两个女娃娃,哪一个是你与冷月音的女儿?”
云庭摆弄着花苞的手不禁一抖,神情微怔,随即恢复平静。他偏头迎上陆商曲探究的目光,莞尔一笑:“师兄说的可是湮儿和霄儿?她二人皆是我捡来的孤儿,并不是我女儿。我与月儿的孩子体格瘦弱,受不住与我四处流浪奔波,早已夭折。”
陆商曲定定凝视着云庭,但笑不语,心中暗道:“云庭师弟,你说你已不再信我如往日,果然是做到了。”
已到正午,高阳当空,不似盛夏时那般烈火烧天,夏末的徐风送拂,夹杂着丝丝清凉。院中驻足的二人皆是沉默不语,院外沐浴在清辉下的一抹孤影,此刻亦是寂静无声。
又是一阵清风忽如而至,听得碧竹沙沙私语。沈绪凉缓缓抬头,记忆宛如流水点点滴滴汇涌而来。
九年前。
“霄儿若不喜习武,就不要勉强于她。”院中响起一道男子之声。
“不习武日后如何自保?难道要任人宰割?”又听一女子阴冷说道。
“她在这庄中衣食无忧,习武也是无用,何况她也不是习武的料。”男子依旧沉声静气。
“她不是莫非你就是?哼,你又有何能耐?”女子嗤之以鼻,俏脸满是讥讽。
“我确是没有能耐,可你也没有资格决定她的以后!”男子明显微怒。
“哈哈...”女子忽然大笑,冷哼道:“我没资格,莫非你就有资格?若遭遇危险,你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又有何本事护她周全?”
男子听言,瞬间面色铁青,扬眉瞬目不悦道:“让她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师父,就是我对她最大的保护!”说罢便拂袖转身,快步走进屋内。
似水流年,时光匆匆。依然是这片幽静如深的庭院,依旧是这处不易察觉的位置,也同样是他有意寻来却无心偷听,只是这次,院中的潆姨换做了怪医,他的师妹也没有与他一起安静聆听。抬手摸了摸眉,这千丝万缕的思绪需要他平心静气的去理清,沈绪凉轻轻长叹,缓缓转身暗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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