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月落

　　第七夜执着

　　卓雪离开后，卓不归在合欢树下站了许久。近来他心中有很多疑惑，却不知该如何找出答案。
　　六阳宫主手下无数所知甚多，但偏偏让卓不归感觉到了迷惑和寂寥。或许是因为知晓了不关心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有些想知道的东西却无法开口去问谁。
　　卓不归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药丸暗暗叹气。抬头看，竟已是日落，天边残阳如血。
　　六阳宫中山气开始弥漫起来，太阳的光亮渐渐消失，天边很快将只剩下一片惨淡青白。

　　“孤翁死了，你可知晓？”夜晚降临后，卓不归在神阳殿中问起习情。
　　美丽的女子正素手添香，烛火掩映下，绝色的脸庞一片暗色。
　　“习情向孤翁致哀。”习情道，蛾眉微蹙，显出哀色，又细细地剪去灯花，室内稍微暗了一暗。
　　“孤翁年事已高，如今驾鹤仙游，当享极乐。可惜，我六阳宫却失了一名孤翁。”习情放下剪子，拢袖垂首，轻盈一拜。
　　“生当尽忠，死当尽益。习情不求长命百岁，只求能朝朝侍奉宫主身前。”习情立誓，抬头看向卓不归，目光温柔如水。
　　卓不归无言。看着习情许久，起身走到她身前，挡住烛火光亮，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习情，我只要你的忠，不要你的命。”卓不归将从孤翁处得来的药丸摊在习情面前，“你可认得这药？”
　　习情看着药丸，慢慢扯出一个凄艳的笑：“认得，梦魂丹，相思蛊的解药。我的宫主，您终于还是要离开我了。相思蛊都锁不住您，到底是我太傻，还是杨盟主太精明？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用来算计的人，或许，我真的输了。不过，”习情绝望的神情忽然变为嘲弄，“梦魂丹要以真心人的心头血为药引，杨盟主他还活着吗？”

　　毕连生再度被领到卓不归面前的时候，越加惶恐，进门的时候险些一个趔趄，让卓不归看得心生厌恶。
　　讨厌这种惴惴不安的模样，仿佛自己是洪水猛兽。
　　然而卓不归没有发火。
　　杨意曾经问自己始终板着一张脸到底累不累，卓不归此刻可以告诉他，累。想来毕连生面对自己时一直都是提心吊胆，同样也累，可于当局者而言，已经成为习惯，或许都忘了缘由，只是难以改变。
　　卓不归完全失去了问话的心思，挥挥手让毕连生退下。
　　毕连生如蒙大赦，默默退了出去。
　　卓不归知道门外毕连生或许在又一次庆幸劫后余生，就好像自己，依然带着僵硬的面具。卓不归闭了眼，他讨厌这样不断讨伐自身的自己。
　　卓不归挥退所有人，抑郁地将头埋在双手间不想睁眼。

　　“卓兄？”听到杨意的声音，卓不归身子僵了一下，没有抬头。
　　“卓兄？”听杨意又唤了一声，卓不归依旧没有理会。卓不归还理不清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僵持着，只是想如果不看见他的到来，就不用伤感他的离去。
　　“看来卓宫主果真不愿见到杨某……那么就告辞了。”杨意轻轻叹了一声，卓不归听到他转身时衣袂拂动的声音。
　　“别走！”卓不归终于喊，猛地抬起头来，入眼是神阳殿灯影幢幢，让杨意决然而去的背影说不出的无情。卓不归心中大恸，冲上去抓住了杨意。
　　“……？”卓不归看到杨意不解的表情，有些茫然地看着被自己扣住的手臂。大约是自己太用力，卓不归感觉杨意在微微发颤。
　　“卓兄这是什么意思？”卓不归看到杨意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只是很轻地一下，却慢慢松开了手，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卓兄不舒服？”杨意又问。
　　卓不归下意识想摇头，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看杨意露出担忧的神色要再说什么，卓不归终于清醒过来，转身大步走到柜子前拎出一坛酒扔给杨意。
　　“陪我喝酒！”卓不归道，口气不容反驳。他自己也拽了一大坛酒，然后拖着杨意上了房顶。
　　此夜有月，微风，月朗星稀，天幕高远，是十分适合饮酒赏月的天气。卓不归抬头望着星辰寥落的夜空，喝下的美酒却越来越苦涩。
　　“杨意，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卓不归转头看着杨意，忽然问。
　　杨意被呛得咳嗽了许久，好不容易停下来，看向卓不归，见正被瞧着，又尴尬地转开眼道：“卓兄，今天的天气很好啊……你看月亮好圆……”杨意指着天空胡说八道，一弯新月正挂在树梢。
　　“杨意，怎么样才算爱上一个人？”卓不归继续追问，杨意愣了，看着新月出神。
　　过了许久，卓不归才听杨意道：“卓兄，如此良辰美景，何必问这些煞风景的事？喝酒喝酒！”杨意提起酒坛碰了一下卓不归的，然后潇洒地喝了一大口。他倒得很急，卓不归看到酒洒下来湿了他大片衣襟，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道：“卓兄，今夜我二人就喝个痛快！人生在世，最快意，莫过得一知己。卓兄眼里或许杨某算不得知己，但在杨某心里，能与你结识，是这辈子最大的荣幸。”杨意说着，对卓不归举酒一笑。
　　卓不归第一次看到杨意这样笑，异于平常或爽朗或放肆或狡黠或无奈的笑，是释然。他想通了什么事情会露出释然的笑？卓不归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于是脱口而出道：“杨意，如果求而不得，会如何？”
　　卓不归看到杨意依旧在笑，不再如往常那般被自己挤兑或反问就苦笑露出一副被自己伤到的表情，他眉眼飞扬，仿佛天地都不看在眼里——
　　“卓兄，何谓求而不得？有所求才会有所谓得或不得。需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无欲则刚，无所求，便无所谓求而不得。”杨意说得十分认真，嘴角还保持着扬起的样子，剑眉星目俊朗无匹，好像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卓兄，此生能与你相见，我已知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世间风光何其多，不必执着于一人一物，才能过得更好。”杨意淡淡地劝道，声音无比温柔，充满诱惑，让卓不归几乎相信了他——
　　“杨意，你是在劝我，还是在劝自己？若是劝你自己，为何到最后你仍旧执着于一人不肯放手？若是劝我……你因我身死有什么资格劝我！是你自以为是地要拒绝我的‘同情’，还是以为劝我放手我更会一辈子忘不掉你？”卓不归把酒坛狠狠地砸下去，“砰”地一声把屋顶砸出个大洞，哗啦啦掉着瓦片。
　　“杨意，残忍的从来不是我，是你自诩聪明手段太多，是你胆小懦弱没有点醒我，最后更是以无比善良的模样来一出以命换命来让我心怀愧疚——你算计这么多，怎么又没算到你会死？你说得好，人活一世，风光何其多，命都没有了，再多风光都是别人的！”
　　卓不归冲杨意大声吼，无边怒气刮得杨意睁不开眼。
　　“是啊，我也是最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杨意笑着，看向卓不归的目光满是不舍，“所以不归，这次走掉的人是我，追不上了。”杨意说完，身影渐渐在夜色中隐去。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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