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的代价

　　大年初三，天降大雪，马路上，一行人急匆匆赶向医院。
　　小姜妈妈羊水破裂，在途中受不了疼痛，不住哀嚎。赶到医院，一切准备妥当后，医生传出来的第一句话：“难产。”
　　医生同小姜的父亲周大海等人商量，是剖腹产还是坚持传统接生法，前者因为技术不够纯熟有可能造成大量出血而死，后者则可能造成一尸三命。剑拔弩张之时，里面的护士冒失闯出来，说体型较大的男孩突然在胎盘中移位，后面的女孩顺利出生了，但是女孩全身酱紫，呼吸微弱，而且无论怎么拍打背部，都不哭。
　　正在和周大海交谈的主治医生，立刻返回产房，对女孩进行抢救。
　　手术室中，一边是女孩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一边是男孩怎么也生不下来。百般无奈之下，医生只好劝告周大海签下剖腹产手续。
　　小姜离开妈妈的那一刻，小妍终于哭出声来。不过，小妍虽然在小姜之前出生，但一生下来依旧是小姜的妹妹。
　　小妍感应到小姜的出生，逐渐由嘤嘤小泣转为了哇哇大哭。斜躺在护士怀中的小姜同时也跟着嚎啕大哭。小姜和小妍，哭起来没完没了，直到哭哑嗓子。
　　妈妈走了，尽管医生及时缝合伤口，但，无济于事。

　　这个冬天，很冷，从严冬开始，这里的大雪就没有停过。除夕的早晨，十五岁的小姜走在村外的田地中，裹紧身上的大衣，踩着厚厚的积雪，一直先前走。凛冽的北风，夹杂着风雪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小姜突然听到大雪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四处张望，只看到紧密的雪花。
　　远处的雪地中有一个凸起的坟墓，小姜极目望去，喃喃自语：“妈妈。”

　　小姜回想起这几天做的梦。
　　在梦中，小姜变成了自己的外公。小姜藏在他体内，切身体会到彼时彼刻他内心的绝望悲伤。“小姜”举手抬头，把一整瓶药水灌入口中。药水一入口，“小姜”就感到一股辛辣之气在口中稍作停留，接着急速涌进腹中，在体内热辣辣的翻腾，像是一团火。“小姜”丢掉药瓶，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小姜”腹内的肠道像是被胡乱搅动一样，发出痛苦的声音；“小姜”的脑袋像是烟花一样，不停地一遍遍绽放。就在“小姜”痛苦地要大喊大叫时，“小姜”身体里的某个部位，突然缓缓产生一丝丝冰冷的感觉，然后这种冰冷蔓延开来，迅速扩展到全身。“小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披在“小姜”身上。“小姜”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地看到“小姜”身上长出层层白色的物质，像是霜。
　　之后的一段时间，虽然身体没有任何知觉，但是“小姜”藏在外公身体内的意识仍旧能够感觉到外公绝望的情绪。接着，他挣扎着站起来。
　　“小姜”觉得上齿中的两颗隐隐发痒。
　　“小姜”不太灵活地拖着有些僵硬的身体走到院落中的压水井旁，用水冲掉脸上的白色物质。
　　他觉得那两颗牙齿越来越痒。
　　“小姜”就走到旁边墙上挂着的镜子面前。“小姜”张开嘴，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那两颗牙齿至少长长了一寸，狰狞地挂在那。
　　小姜突然就被吓醒了。

　　小姜的外婆目明神慈，是个大家闺秀。她爷爷是前清的秀才，爹爹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地主，她有五个兄弟姐妹，但是因当年的打倒地主的运动，爷爷抑郁而死，爹爹惊惶而死，四个兄弟姐妹皆生病而死。小姜的外婆自此后，皈依了上帝，整天看《圣经》，唱圣歌。小姜的外婆，嫁过来后，头抬便是儿子，家里大喜，然而儿子五岁便夭折。再生时，第一个女婴难产而死，第二个女婴也极为孱弱，那便是小姜的妈妈。再加上丈夫前些年失踪，小姜的外婆始终都是一个人生活。周大海曾经劝过她，要把她接来，但是她不肯，她要在家里等小姜的外公回来。
　　小姜停在那条长长的甬道入口处，看着甬道尾部的那张黑漆漆的木门。深夜里，外公举起手中的农药一饮而尽的画面，又闪现在小姜的脑海中。他抬起左脚，一步一步走向木门，恍惚间，木门变成了立在地上的黑漆漆的棺木，而外公就躺在那里面。
　　小姜推开木门，映入眼眶的是拐角处的那片竹子，在雪花的掩映下显得极为生机勃勃。小姜又转了两个弯，走进了四合院。外婆家是北方典型的四合院，灰青的砖瓦，暗绿色的木门，不大不小的花园和雕刻讲究的窗花。小姜走进堂屋，没看到外婆，便直接走进卧室，看到外婆坐在床上，手捧《圣经》，对着外公的黑白照片吟诵《诗篇》里面的篇章。
　　小姜深受感动地喊：“外婆！”
　　外婆扭头看到我，先是惊讶，接着十分惊喜。她说道：“小姜来了，快进来，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小姜走上前，坐到外婆对面的床上。小姜道：“好大的雪，好几次差点滑倒了。”
　　外婆道：“已经下了好几天了，估计还要很久才会停。我给你倒杯茶，暖暖身子。”
　　小姜站起身，说道：“外婆，你别动，我自己来。”说完，自己走到方桌前，倒了两杯水，一杯端到外婆面前，一杯捧在手里，坐回原处。
　　外婆问道：“大海没和你一起来吗？”
　　小姜回答：“他……没来。“
　　外婆又道：“大海比较忙，一天忙到晚。其他木匠，冬天一般都接不到活，大海手艺好，一年到头都不愁没活。忙着好，忙着就忘记了很多事情。”
　　小姜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外婆，我最近又做了几个梦……”
　　外婆警惕道：“哦，是什么？”
　　小姜回答：“和外公……有关。”

　　听完小姜的叙述，小姜外婆的表情有点复杂，她不住地伸手触碰那本《圣经》，然后说道：”小姜，这件事，你先别给任何人讲，你先回家。这就是个梦，就别讲给其他人了，免得他们担心。“
　　小姜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他还是听从外婆的话，回家去了。小姜回到小周庄，路过屠户家门时，看到屠户在剥一只猪的猪皮。
　　屠户是村子也是邻近几个村子里唯一的一个杀猪的，他本来不是小周庄的人，大约是十几年前一个人搬到这里。他以杀猪和卖猪肉为生，并且，村子里的人，他只喜欢小姜和小妍。屠户每次杀猪，都会把猪蛋留给小姜，因为他说小姜最喜欢吃猪蛋，可是小姜记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说过。
　　屠户向小姜招手道：”来来，你最喜欢的猪蛋，我给你留着呢！“
　　小姜走过去，接过屠户用塑料袋给他包好的两个猪蛋，道谢之后，就回家来了。小姜走进大门，看到周大海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他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的鸟刨，正在小心翼翼地刨削着手中的一只木雕马。周大海看到小姜走进来，赶紧把手中的鸟刨和木马藏到电刨机上的报纸下面。
　　小姜假装没看到，他走进堂屋，看到小妍，穿着白色羽绒服，像天使一样，右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微微笑，不过煞风景的是，她在看已经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语文课本。
　　小姜苦笑道：“小妍，你就不能换一本书吗？”
　　小妍抬起头看了看小姜，笑道：“换什么书？”
　　小姜走到卧室里的柜子旁，然后用右手猛地一拍桌角，回答：“我藏在柜子底下的《格林童话》。”
　　话还没说完，小姜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举起手看到右手掌心被木桌上的钉子扎了一个不小的伤口，看着血液快速地流出来。从伤口处流出来的血液，先是越来越快，之后是越来越慢，直到最后，自动凝固起来。
　　小妍惊惧地喊：“哥，你的手？”
　　小姜把手放下，赫然看到伤口上的皮肤变成了紫色，小妍颤抖着走过来，低着头，恐怖地看着小姜手上的伤口。小姜赶紧用另外一只手捂着伤口，走到堂屋里的壁橱下，这里有周大海为小妍买的绷带。小姜拉开抽屉，拿出来，接着在伤口上缠了几圈。小妍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剪刀，走到小姜面前。小妍举起剪刀，对准绷带慢慢剪下去，从小姜手中接过绷带卷。小妍抬起头看着小姜，心有余悸地说：“哥。”
　　小姜故作轻松地甩甩那只受伤的手，说：“没事！”
　　小姜从小妍身边走过去，用脚尖把地面上的几滴血液碾来碾去，直到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小妍把绷带卷和剪刀放回原处后，安静地站在门槛后看着小姜做这些。小姜一回头，就看到她眼睛里面的担忧。
　　这时，小姜看到周大海背走进厨房，用烧火棍捅煤炉里的蜂窝煤。小姜赶紧走到电刨机旁边，掀开报纸，然后小姜看到钢卷尺下面放着两个不知用什么木材做的木马。这木马让小姜感到不适，仿佛里面隐藏着某种诅咒。
　　突然小姜又感觉到另外的某种不适，猛地一抬头，就看到周大海躲在窗户后的两只阴沉的眼睛。小姜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抖落了手中捏着的报纸。报纸落下去，重新盖住了那块木板，而小姜的心也在缓缓下坠。
　　吃饭的时候，周大海用不可捉摸的眼神打量着小姜，问：“周小姜，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你妈妈在哪？”
　　周大海突然这么问，令小姜措手不及，所以他只好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落在地上的双脚。见小姜不回答，周大海也不介意，继续古怪地问：“或许，你当真认为她死了？”
　　小姜的脑海里突然想到昨天夜里梦中的情形，然后摇头，但是小姜的眼中一片茫然。
　　周大海裂开嘴，在笑容中露出牙齿。他问：“周小姜，你说说，她死了吗？”
　　小姜赫然地摇头。
　　周大海大笑，笑得像个无赖。他接着说：“对了，你妈妈确实没死。她离家出走了。周小姜，你要把她找回来。”
　　周大海笑得更开心了，像是一个胜利者。
　　小姜嗫嗫嚅嚅但又十分坚决地说：“妈妈没死。”
　　周大海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光头，夸张地大笑，说：“对对对，周小姜，老子没有白白养你这么大……兔崽子，你一定要带她回来。”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小姜的妈妈在生小姜和小妍那个晚上，难产而死。

　　周大海站起身，从电刨机上拿出一个木马，递给小妍，道：“小妍，初五是你的生日。到时，我送给你一件特别的礼物。这个你先拿着。”
　　小妍拿在手中，咯咯地笑。小姜在旁边站着，看着小妍纯真的笑容，心底盛开片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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