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的时光

　　梁程文下了班，提着两大袋东西从超市回家，刚打开门，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来电人姓名显示的是肖霖，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按了接听键：“小文，小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刚刚给我打电话一直在哭，我现在还在外地出差，你帮我去看看他吧。”
　　肖霖轻轻喘着气，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似乎还带着屋外的寒气。梁程文应了一声，挂掉电话，抓起钥匙钱包便跑了出去。
　　他坐在出租车里朝外看，车外华灯初上，霓虹灯覆盖下的城市略显喧嚣。对比之下，星光似乎格外黯淡，怎么找不到幼时宁静的气氛。
　　梁程文抬起手腕看时间，时针指向七，这个夏天似乎比过去更漫长，他感到有些烦躁。
　　肖霖说的地址是一家KTV，梁程文下车，看到肖宇的朋友正架着他在门口等。
　　他从对方那里接过醉到不省人事的肖宇后道了谢，将肖宇一把塞进出租车，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身后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打扮得干净利落，眼里透着些许担忧。
　　他伸手捏肖宇的脸：“喂，还活着吗？”
　　肖宇拨开他的手，努力想睁眼却没能睁开，沉沉睡了过去。
　　梁程文放弃叫醒他，掏出手机给肖霖发短信说已经接到人，让他别担心。
　　肖霖秒回了句“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他翻了个白眼，嘴里小声嘟囔：“谢毛线。”
　　回到家时刚好八点十分，肖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躺在车后座发呆，梁程文付好车钱，拍拍他的脑袋拉他上楼。
　　肖宇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梁程文开了门，把他推进浴室：“一身的酒气，快去洗洗，不洗干净不许睡我的床。”说完转身去给他拿毛巾。
　　“小文哥。”
　　梁程文回头，“什么？”
　　肖宇红着一双眼睛低着头：“你说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
　　他顿时了然，抬手揉了揉肖宇的脑袋：“先去洗澡，待会想说什么我都听你说。”
　　肖宇去洗澡，梁程文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
　　忘记一个人……怎么才能忘记。
　　他和肖霖从出生起就在一起，这些年里，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二十多年的陪伴……
　　“哈，得了吧，我怎么知道需要多久，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得掉吧……”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梁程文靠着沙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高中，他刚发觉自己喜欢肖霖，于是便开始躲着他。后来在某天下午放学，快走到家门口时他看到肖霖苦着一张脸朝自己妈妈说，小文不理我了，最近都不和我一块，连话也不肯和我说，阿姨我是不是哪里惹到他了？
　　看着那人平日总笑得温暖的脸此时却满满的委屈，终究还是不忍心，便走过去随便扯了个谎：“瞎想什么呢，上次月考数学成绩退步了，被老师拉着补习，累都快累死了。”
　　那晚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那人释然的笑容。
　　都快要成年了，怎么还是那么单纯呢，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
　　那时他便决定，不就是喜欢了一个男生嘛，对方是和他一起了十多年的人，又不是别的什么人，无论未来会怎么样，只要能一直看见那个人就好。
　　那是他们的十七岁，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大男孩，站在他身边，比阳光还扎眼。
　　梁程文依稀记得，后来肖霖说肖宇为了之前答应过去野炊的事情缠了他好久，于是某个周五约好第二天三人一起去。
　　说话间，一个女孩突然被同伴推了一把，女孩快要撞到梁程文时，肖霖忙伸手去挡，女孩跌进肖霖的怀里，脸唰的一下红了。
　　肖霖急忙推开她，并连连道歉。女孩低着头站在他们面前不言语，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梁程文心想，不就是不小心抱了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至于……
　　没等他的OS结束，女孩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粉色的信封递到肖霖面前。
　　晚上回到家，梁程文躺在床上发呆。窗外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打在耳膜上，他脑海里浮现出白天在学校肖霖接到那封情书时的窘迫相。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梁程文爬下床拿起听筒，那边传来肖霖温柔的嗓音：“小文，雨越下越大，明天的野炊怕是去不了了，我和小宇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改天吧。”
　　他看了一眼窗外，雨势的确愈发的猛，雨水不间断冲刷着玻璃，马路上有车飞驰而过，溅起高高的水花。
　　“哦，好。”
　　“那你早点睡，明天我去找你，晚安。”
　　说完晚安，肖霖一如既往等他先挂断，他突然想再多说一句，喉咙里发出声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心里有太多话，却没有一句是可以说出口的。
　　“嗯，晚安。”
　　挂掉电话，想着肖霖大概要做好久的工作才能说通肖宇，他躺回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肖宇洗完澡走进客厅，听到开门的声音，梁程文醒了过来，窗外传来雨打在阳台的声音。
　　“嗯？下雨了吗？”
　　肖宇没有回答，他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今天同学聚会，有人说他结婚了，和一个美国女孩。”
　　肖宇口中的他是肖宇的前男友，他们在一起了三年。一年前那个男人在父母的安排下出国留学，他们分手，断了联系。
　　在得知肖宇喜欢男人时，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他低头坐在家人和梁程文面前坦白，干净帅气的脸上满是倔强。肖霖的父母考虑了一晚上，最后的答复是，只要肖宇能幸福就好。
　　梁程文无意间经过他们身边却发现，只是一晚上的时间，两位长辈的鬓边竟泛起了灰白。
　　“我喜欢过一个人，一个男人。”梁程文说，“我喜欢他，可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甚至连喜欢都不能说出口。他的父母很开明，但我知道，他们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面对这样的长辈，我做不到拉他下水，所以我和他只能是朋友。”
　　肖宇愣愣地看向他。
　　“你问我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我不知道，因为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忘掉他。你还年轻，还会遇到很多更好的人，有人会爱你，包容你照顾你，等你遇到这么一个人时，也许就会忘掉他了。”
　　肖宇小声嘟囔：“怎么这么像我哥对你那样。”
　　梁程文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难得的朝肖宇笑了笑：“所以如果你想说的话，就把有关他的事情都说出来。之所以忘不掉，或许只是他堵在你心里，说完之后说不定就放下了。”
　　那晚他们一直聊到凌晨两点，从相识到分开，肖宇把他能回忆起的所有事都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倒给了梁程文。
　　最后他总结：“我们在一起三年，谁都不知道最后是否真的还有感情。也许我只是习惯了他在身边，他突然出国，又突然找了个女人结婚，随便哪个人都会手足无措的吧。我或许只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雨还在下，时不时打在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梁程文想到高三填志愿表，肖霖问过他几次要填哪所学校，他一直都是敷衍了事。他在等，等肖霖选好学校，自己就和他填一样的。
　　肖霖最后一次问时，一向好脾气的他竟然发了火：“路是要你自己走的，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要你自己决定！你不是一直都很有主见的吗，怎么这次就不能果断一点？”
　　梁程文愣了，他的倔脾气上来，冲肖霖吼：“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先管好自己就够了！”
　　只是他没想到，自那之后的整个少年时代，他们竟再没见过面。
　　一周后，梁程文去超市帮妈妈买菜，路上遇到肖宇。肖宇一脸吃惊地问他，昨天哥哥出国为什么没去送，还说哥哥说是小文复习紧张，没有时间。
　　梁程文原以为即便不能和肖霖一起走完一辈子，但至少可以陪他到结婚，可是，路到这里就没有了，他走不下去了。他知道肖霖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安于现状不想往前走，所以来推他一把，好让他早点独立。

　　梁程文听班上的女生说过一句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他们陪了对方十几年，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要先离开了。
　　最长情的告白，也只是单方面的吧。他想，总有一天肖霖会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们会生一个或两个可爱的孩子。男孩大概会有肖霖一样的好脾气，很会照顾人。女孩的话应该会很漂亮很温柔，笑起来像天使。而到那时候，他也该彻底消失在肖霖的生活之中了。
　　肖霖选好了自己的未来，那里面没有梁程文的位置，所以他只好去走另一条路，尽管那样会离肖霖越来越远。
　　最后梁程文选择了南方的一所大学。独自一人来到那座陌生的城市，他才意识到习惯真是一种太可怕的东西。
　　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哪怕只有片刻没有见到他，就会觉得生活似乎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就好像毒品一样，一沾就上瘾。可如今的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受这些改变，逼迫自己戒掉那种叫做肖霖的毒。这么说也许会有些矫情，但两人之间跨着国界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个人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笑得比夕阳还暖。
　　九月份的天气，梁程文突然觉得夜有点凉。
　　后来他从妈妈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肖霖的事情，例如他在国外交了女朋友，而对方居然是梁程文叔叔的女儿梁小菁。
　　梁程文记得小菁，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性格也没的说，比起高中告白的那个女生，和肖霖在一起简直不能更般配。
　　两人再见已经是四年后。梁程文毕业回家，在楼下遇上了刚回国肖霖。
　　肖霖看见他，表情突然有些不自然，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梁程文鼻子一酸，上前抬手轻轻一拳砸在肖霖肩上，喉咙哽咽着骂了句：“混蛋，还知道回来！”
　　肖霖笑了起来，温暖得与四年前丝毫没有分别，他说：“小文，我回来了。”
　　那时梁程文一直在想，如果能这么过一辈子该多好，只要可以一直看到这个人。

　　梁程文让肖宇在自己家住了下来。某天他下班回家，在楼下看到肖宇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躲在角落里说着什么。
　　男孩上前伸手想要抱肖宇，肖宇条件反射般地向后退了两步，直到身体撞在墙上，实在无处可避，只好红着脸一边推他一边小声说：“方晨你别，别这样。”
　　叫做方晨的男孩又一次被推了一个趔趄之后终于怒了：“你他妈再推我一下试试！”
　　肖宇被他吼得一怔：“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方晨突然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语气近乎乞求：“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听到这句话时，梁程文看到肖宇突然掉泪了，他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地抱住面前这个人，像是在拥抱整个世界。
　　他这才认出这个方晨就是那晚在KTV门口站在肖宇朋友身后，打扮得干净利落，眼神透着担忧的男孩。
　　一周后肖霖出差回来，肖宇带着方晨回家吃了一顿团圆饭，肖霖把梁小菁和梁程文也叫上一起。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小菁偷偷告诉梁程文，在帮忙收拾碗筷的时候，她看到肖妈妈的眼睛红了一圈。梁程文说：“阿姨这是嫁女儿的心情，等你出嫁的时候婶婶也会偷偷抹泪的，到时候你可不能哭，不然她和叔叔都会舍不得。”
　　小菁脸颊绯红，轻轻掐了他一把说：“哥哥你就会取笑我！”
　　他笑了笑，看了一眼前面专心开车的肖霖，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圆满的结局了。

　　之后的某个夏天，公司派梁程文出差，去的是他读大学的城市。肖霖把他送到火车站，嘱咐他路上小心。他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出个差而已，看你们一个个紧张的。”
　　肖霖眯起眼睛笑，他虽然西装革履，一本正经的模样，眉眼之间却依旧是梁程文最熟悉的样子，似乎二十多年里谁都没有变过。只是他心里清楚，从他喜欢上肖霖的那天，一切都回不去了。
　　肖霖走后，他看时间还早，便进了一家快餐店打发时间。一个女孩抱着一个本子上来搭腔：“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吗？长得好帅，你们很般配。”
　　梁程文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妹夫。”
　　“诶，是吗？好可惜……”
　　梁程文见她手里握着笔，问：“是在搜集小说素材吗？”
　　女孩眼睛一亮：“这都能看出来，真厉害！”
　　“我这里有个故事，想不想听？”
　　女孩两眼放光，急忙点了点头。
　　他瞥见女孩手上的戒指，突然想起肖霖结婚那天，他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站在旁边。肖宇拉着方晨的手朝他打趣：“小文哥，你看起来比我哥还帅，不过站在一起看上去还挺般配的。怎么办，都想让你做我嫂子了。”
　　梁程文瞥了他一眼：“别胡说，让小菁听见就不好了。”
　　他目光转向肖霖，同样是一身白色西装，高大挺拔，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光芒。
　　“哎，”他拍了拍肖霖的肩，“我妹妹可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对她。”
　　窗外的阳光灿烂明媚，肖霖眯起眼睛笑：“小文，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一辈子爱她。”
　　梁程文一愣，别过脸道：“别叫我小文，从现在起我是你哥了。”
　　“可我比你大！”
　　“那又怎么样，小菁是我妹妹。”
　　……
　　婚礼开始，梁小菁手捧花束款款而来，柔光打在雪白的婚纱上，她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一步一步朝向她的幸福走去。一切圣洁而美好。
　　梁程文看着他们交换戒指，拥抱接吻，他想，这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适合对方的人，已经足够了。

　　“那后来呢？”女孩问他。
　　“后来？”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风轻云淡的天空美得像幅画，“后来，小菁生了个女儿，很可爱，眼睛很亮，像他小时候，现在都会叫舅舅了。”
　　“那你呢？”
　　“我？”他看着女孩笑了笑，“我坐在你面前，给你讲故事。”
　　听他这么说，女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打算谈场恋爱吗？”
　　他低头看着玻璃杯里的水，水映在他眼里，似乎泛着亮光。他说：“再去找个人爱？算了，太累了，还是一个人更自在些。”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北京南开往福州去的D301次列车开始检票……”
　　听到播音，梁程文站起身整了整外套，对女孩说：“我该走了，希望你听了我的故事后会有收获。”
　　女孩笑道：“谢谢你，一路顺风，你会幸福的。”
　　“承你吉言，再见。”
　　“拜拜。”

　　2011年7月的清晨，微风轻拂过铁轨，未说出口的情愫在路边生根发芽，肆无忌惮地生长着。一些开出了花，一些被长埋于地下。无数记忆与爱恋随风散在空气里，为过去的二十多个年岁划上了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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