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向］钝悟

　　在历经千辛万苦交了几幅翔一样的群作业之后，当我手贱再点开一簇菊花这个群时，发现群主居然丧心病狂地又布置了个作业。看完通知以后，我觉得我被踢的结局已经是注定的了，因为离题千里是我一贯的尿性，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拖延症兼懒癌晚期。

　　这次作业的题目是重阳，我在无意识地划拉了几遍□□通讯录之后，做了一个最明智的决定——我把一王姓哥们的备注改成了王重阳，然后高高兴兴地点开了对话框。

　　只要跟他瞎哈拉几句然后把聊天记录交上去当作业就好，看着截图里明晃晃的数排王重阳，想必也不会有谁敢说我没有紧扣题意。

　　我给我的机智点了一万个赞，然后发了个窗口抖动过去。

　　他很快回了我俩字，天意。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问我干嘛突然找他，要知道上次联系已经是过年互相群发拜年短信的时候了。

　　道德高尚如我当然违心地告诉他是因为我想他了。

　　真巧，我也在想一个人，他回复我。

　　看到这里想必各位也会像我一样一面忐忑地发一个矜持的问号过去一面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我刚给我的脑洞铲了一铲土，他又打了一句话，我想我姥姥了。

　　所以事到如今，PO主诚恳地劝告各位，这个世界上直男仍旧在雄性群体中占有不可动摇的统治地位，不要没事就往捡肥皂的方向开脑洞。

　　什么？PO主才没有自作多情！

　　重阳君的姥姥我是久闻大名如雷灌耳，可惜的是老人家前两年去世了。看见对话忽然发展到这么一个难以为继的局面，纵然我很不甘心我们的对话不足五百字，也只能含恨收兵了。

　　我想了想，特别走心地给重阳君发了几个字——节哀顺变么么哒。然后我就麻溜关掉窗口准备滚了。当一个人沉浸在这种悲伤的情绪中时，非常妥当的一个处理方法是让对方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美男子，不要好像尖叫鸡一样在他耳朵边上聒噪，以免一缕香魂消天际。

　　没想到他的头像不屈不挠地在右下角闪个不停，打开一看，他说，我今天很难受，想找个人听我说说话。

　　我心里虽然喜大普奔，但字里行间还是委婉地表示咱俩关系不太近会不会让你觉得不方便云云。

　　重阳君特别总裁地回了我五个字，安静听我说。

　　心怀鬼胎的我立刻就闭嘴了，于是接下来请各位和我一同分享重阳君的故事。

　　我的姥姥一生命运坎坷，幼年享过富贵，少年经过战乱，到青年好不容易找到良人，以为可以托付一生，却没想到未曾相守几年，姥爷便因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只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而正当风华的姥姥在余下的数十年中再未改嫁，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我妈妈和小姨拉扯长大，送入大学。在此期间，由于家里没有男丁，姥姥一家在县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流言蜚语和冷嘲热讽并没有将她击垮，她拼着命地督促女儿们认真读书改变命运，她的女儿们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殷殷期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在南方的富饶城市站稳了脚跟，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湮没在烟尘风沙中的北方县城。

　　可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姥姥，因为她实在是个要强又较真的人。小时候每当我在外面疯玩得无法无天时，姥姥总是不顾我的面子当着小伙伴的面提溜着我回家描字帖，一描就是一个小时，一秒都不能少，我气鼓鼓描字帖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监视我，像童话里的老巫婆。

　　我特别生气，因为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我明明和他们一样年纪，凭什么要像个犯人一样被拘在家里？我问过姥姥很多次，她总说姥爷在世时写得一笔好字，我作为他们家的长外孙，绝对不能给姥爷脸上抹黑。小时候我半懂不懂的，不敢反驳长辈，所以每次都被这个理由应付了过去。后来上了小学，在学校里交到几个特别好的哥们，经常约着在放学的时候去操场上踢球，不踢到天黑绝不散场。可这友谊球赛每十次都有七八次会被我姥姥搅黄，虽然她只是默默地站在操场边看我，很少开口催促或者训斥，可我的小伙伴们被看得久了总觉得不能尽兴，于是火速转移立场赶我回家。久而久之，他们渐渐地不愿意带我玩了，于是我只好早早回家，这正中了姥姥的意。她买了更多的字帖回家，后来发展到画帖，并且说服爸妈把我送到一个相识的教授家里学习书画。

　　我压着不满学了几年，在老师的推荐下参加了几个比赛，也拿了点奖，可我却越来越不高兴。六年级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跟姥姥大吵了一架，说她借着长辈的身份逼迫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是不是非把我逼死才肯罢休。为了表示我求死的决心，我还咬下牙使劲在桌角上磕了几下，磕出俩变异小龙人一样的大包，几乎没当场厥过去。不出意外地，结局依旧是我被爸妈男女混合双打揍了个浑身开花，要多惨有多惨，以至于不得不请了两天假在家里养伤。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贯不主张体罚的姥姥一言未发，只是坐在旁边呆呆看着矮柜上姥爷的遗像。

　　我小时候光顾着恨她，其他的全没多想。现在回忆起来，她那时的表情，应该是伤心吧。

　　我为了表现涵养，愿意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展现笑脸，却总是伤害养育教导我的亲人，这世上不会有比这个更可笑的本末倒置了。

　　自那之后，姥姥没有再逼我学习书画，为了让我有充足的自由活动时间，她亲自去和书画老师道歉，提前结束了我的课程。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要强和较真似乎被岁月打磨得柔和了，她不再让我学这学那，甚至在我父母问我周末去哪儿时，偷偷给溜出去踢球而不是上补习班的我打掩护。我每次一身臭汗地回家时，姥姥就赶紧张罗着给我换上她准备好的干爽衣服，打发我去洗澡，然后再把我的脏衣服洗掉，晾在她房间外的独立小阳台上。

　　我和姥姥的关系渐渐缓和了，虽然每次她给我开门时都忍不住偷偷叹气，可我只装作没看见。

　　中学之后姥姥变得和其他同年纪的老太太们一样，节俭节成了抠门，叮嘱叮成了唠叨。用完的洗浴用品和调料，她总是把空瓶子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堆在角落里，期望着未来它们能重新派上用场。哪怕买菜用过的塑料袋，她都要把没有破洞的挑出来，然后像折手绢一样把它们叠好，摞在床头柜旁边。每次周末住校的我回家休整时，她总要挑出几个最好的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上五十块钱，趁周日我爸妈睡午觉时候，偷偷塞到我口袋里。

　　想吃啥想买啥尽管买，姥姥干枯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我的手，不住地念叨着，长身体的年纪，可不能亏着我的孙孙，不够再来问姥姥要，姥姥攒了好多钱，都是给孙孙准备的。要不是我爸妈起床，我估计她能说上一天。好话三遍淡如水，我不知道她说那么多遍有什么意义，但是碍着长辈的面子我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落地窗外的阳光照进房间，姥姥脸上的皱纹已经深得像是刻进她的骨头里。

　　她已经很苍老了，可那时候不懂事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

　　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为了庆祝我擦着线进了省里排名第一的高中，爸妈奖励我，带我去华东玩了一趟，姥姥也和我们一起去了。当时团里同行的还有一个跟姥姥差不多岁数的婆婆，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我每次路过时，都能听见姥姥特别自豪地跟那个婆婆说我有多懂事有多优秀有多孝顺。我是个低调的人，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所以当旅程过半我发现姥姥的日常话题还是没变时，忍不住把姥姥拽到一边，让她以后别老在外人面前炫耀我，省得人家烦。

　　姥姥顿了顿，跟我说，她好不容易碰上个投缘的老姐妹，要是不趁机赶紧说的话，以后她也没机会和外人说了。

　　很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姥姥说的没错。她遭逢乱世，和家人失散，带着弟妹走南闯北，老年后又离开了生活过很久的县城，来遥远的南方投奔女儿，除了家人，她真的没有知心朋友可以说话了。

　　但我只是再三不耐烦地表达了我的想法，而姥姥最后也妥协了。

　　这次旅游之后，姥姥迷上了摄影，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老了，记性不好了，留着这些相片，等走不动的时候也能多留些念想。正好当时学校里在搞一个感恩的活动，我就用我剩下来的压岁钱给姥姥买了个傻瓜式数码相机。

　　姥姥当时就哭了，握着我的手不住地说着什么，可是因为哽咽，我什么都听不清楚。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我隐隐作痛。

　　高中时我离开家去省城上学，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大概一个月一次，碰上期中期末考两个月才回一次。高考的压力和竞争的压力让我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精神不振，每次回家醒着的时候少，多数时候都是在补眠。迷迷糊糊中，总感觉有人在帮我掖被角拉窗帘，这个人有时候是我父母，更多时候是姥姥。

　　因为我总是睡着，姥姥和我说话的机会更少了，于是她总是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地叮嘱我，连饭也顾不上吃。我妈几次阻止未果，后来干脆也不管了，因为据说我姥姥没把她想说的话说完，我走之后她就会担心得好几天睡不好觉。

　　那时我却只觉得她老糊涂了，我明明比以前更加强壮，她的担忧反而与日俱增。每次离家时，姥姥总站在二楼的窗口前长久地目送着我，她反复念叨着孙孙这么小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能照顾好自己，恨不得跟在我身边陪读。可她忘了，她和我一般岁数时，已经一肩承担起养活自己和弟妹的责任。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真的很好奇，可她再也不能告诉我了。

　　再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上大学，以锻炼自己的名义每个暑假都打工，只在过年时候回家一趟，跟爸妈姥姥的联系更多地是通过视频或者是电话。姥姥破天荒地下血本买了个带摄像功能的数码相机，又费好大劲学会了怎么拍视频，学会之后就经常拍一点零碎的小片段，过后让我妈发给我。她好像意识到我是真的不太愿意听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唠叨，所以在视频和电话里没说几句就会把话筒让给我爸妈，自己就远远站在一边看着。

　　我虽然对姥姥的唠叨不感冒，可是很喜欢看她的视频。姥姥得知后受到鼓舞，拍得越发勤快，素材从家里养的仙人掌到门卫大爷收留的流浪猫，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些视频在我为期三年的国内本科生涯中，无数次地温暖了我——尤其是在我被挂科被坑骗被妹子踹的时候。

　　大三时我们家做了两个很重要的决定，一个是换新房子，一个是送我出国读为期一年的交换项目。出国读交换项目的事我妈一时没敢跟姥姥说，怕她太担心承受不住，反正就是一年，很快就回来了，姥姥也发现不了什么。大三暑假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之后，我踏上了出国的漫漫征程，临走那天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跟姥姥说，我暑假工快开始了，得提前回校。姥姥相信了，她又偷偷给我背包里塞了很多人民币，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太辛苦，没钱就问她要。

　　这些钱我在机场都给了爸妈，因为带出去也是用不着的。我妈看着那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我以为她是担心我，可我爸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我妈哭不单单是因为我，还因为买房子的事。

　　我以为家里出了财政状况，心里一紧，正想说不行我就不出去了，却听见我爸说，这次买房，你姥姥非要买二十层以上的，怎么说都不听。

　　我很奇怪，难道老年人不应该会比较喜欢低楼层方便活动？何况住的那么高，日后上班或者取快递都很麻烦。

　　我爸看了我一眼，说你个白眼狼，你姥姥是为了住的高，以后可以目送你送得远些，以前就是因为住的低，所以没目送多久人就被遮住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姥姥啊，我爸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丢盔卸甲地一路办好手续上了飞机，直到飞机起飞很久，周围的乘客几乎都入睡了，我才用毯子蒙着头，咬着牙哭了出来。姥姥真的是老糊涂了，而今城市里高楼鳞次栉比，即便站得再高，又能看多远呢？我反思了很久，觉得以前对姥姥实在是太不上心了，以后回国一定要孝顺姥姥，让她能享受天伦之乐。

　　可命运残忍地嘲弄了我，重阳君沉默了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矫情的话，让快要流鳄鱼泪的我虎躯一震。

　　他说，我出国的第二个月，姥姥就因为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了，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

　　得知这个噩耗的时候，重阳君面前的电脑桌面是他姥姥站在新家门口，笑容满面的照片。

　　我已经完全乱了阵脚，做不出任何反应。

　　重阳君却忽然开了音频通话，我手忙脚乱地戴上耳机接了之后，只迎来一阵尴尬的沉默。

　　沉默维持了大概有三四分钟，重阳君终于说话了，这是我姥姥相机里最后留下的几段录像，里面都是我，从大一到大三。

　　那为什么没有声音呢？

　　因为我在厅里睡觉。

　　哦。

　　我以前总是嫌她唠叨，可在我最思念她的时候，她明明就在镜头后，却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

　　一句都没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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