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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元夜
(一)
我从未想过,我和他,便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刚刚啜了一口的日铸雪芽被我的口脂染得嫣红不止。便听闻淇王府邸来报,淇奥王裴衍薨。
我面上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听闻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下唇却渐渐氤出了血色。面前
鲜如绿枝的日铸雪芽刹那间变得色泽如血 。我好像听到了隐隐传来的笙乐。灵台好似一下
子变得混沌起来。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我听到照水的声音。听到她叫我“小姐”却始
终无法说出话来。
我的意识仿佛渐渐回到了那一年。回到了那个我宁愿从未遇到过他的元夜。
季家彼时还是长安最门庭显赫的世家。父亲季淮官拜左相。大哥季元庆文采斐然,年少受封
参政。二哥季元理随骠骑将军出征四国,大败异族。一时朝中风头无两。人人称颂赞和。
还记得那天是元月十五上元灯节,我携了照水偷溜出府中。长安城中花团锦簇,各色花灯一
字排开,明亮的灯火映的我睁不开眼来。我许久未出过府,自然被眼前的景致勾起了兴致。
我撇下照水,独自来到一排绯色宫灯前。那宫灯上的图案倒也新奇,不似寻常只画些女子将
军什么的。却是些一般人都不怎么识得的药草。那摆灯的小童甚是机灵,早就指引我来到灯
前猜谜。我随手扯下面前花灯上的帛带。轻念出声 “踏花过来蝶绕膝”心上思忖间,便已
拿起一旁的细毫蘸墨写上了香附二字。我抬头嫣然笑道“小哥,可对吗”那小童急忙点头,
“小姐可继续往下猜”若是这十只花灯都猜对了。我们铺上的灯魁便归姑娘所有了。顺着
小童的手势看过去,那灯魁馥香流转,果然与一般花灯不同。式样做成了一弯浅浅的新月。
似是加入了西域的奇香。灯座乃是及其珍贵无比的小叶紫檀所做,真可谓价值千金。我不禁
有了珍藏的意味。便随着小童开始一个个猜下了。前几个倒是好猜的很。我很快便来到了灯
魁后的最后一盏谜灯前。只见其上书写着四个字。十人九死。我一下子有些赫然,猜了好几
个,却未见过如此直白的谜面。看似简单,却似乎无从下手。不禁愣了下。眼见一旁的小童
似有催促之意。我不免有些着急。心头转过思绪万千,却更是什么也想不到了。正暗暗冥
想。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稳润清凉的男声.“姑娘神思聪敏,可却察人不淑,却是中了这
小哥的圈套了”这十人九死,可不就是独活吗?我被这道声音惊醒。下意识转过头去。只
见一青衫公子正笑意吟吟的望着我。玉色织带束起一半的鸦发,余下的浅浅散于肩头。却并
不似长安城中寻常的少年那般,光洁的额头前竟披着细碎的额发。四周烟火琉璃,更映得他
肤色较常人雪白。看着竟有些孱弱的模样。过了许久,我才恍若神思归位。回头看了
一眼似有些不好意思的卖灯小哥。才开口道“公子聪慧,这谜灯设计的甚是巧妙,不似
一般谜面先简后难,而是先难后简,致使人走入迷局,反而无法得出答案了”
那青衫公子并未答话,只径直走上前来。接过了一旁卖灯小哥手中早已取下的灯魁。转身
朝我深深一礼,方抬起头来“之重见过季三小姐,此灯魁与三小姐此身淬月湖宫装相得益彰,
真可谓宝剑配英雄,鲜花赠美人了”
我心中不免诧异,转瞬却又清明。淬月锦缎乃圣上钦赐给季家的御品,就连宫中的亲胄贵族
也无法穿与身。今日出门犯懒,竟忘了换下身上的衣服。不免惊异于面前少年的细微。浅浅
笑出声来“公子当真好眼力,即能识得出这淬月锦缎,想必也并不是寻常平民吧”我随手
接过他递上前的灯魁。与他并肩走向长街。
少年公子的声音随着夜风不急不缓的传来。在下陆之重,家父乃是昨日才进京述职的雍州刺
史陆襄。小生第一次随父进京,今日听闻长安城中举办灯会,便得空前来观赏,没有冲撞小
姐吧。如若,万望季小姐海涵。
我左手持着灯魁,另一只手却拍向他肩上。笑道,我怎会生气,陆公子你帮我解了最后一个
灯谜,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我叫权筝,你既是第一次上京,多一个朋友定是好的,有事记得
到左相府里找我。陆之重淡笑不语。只是他那青青的眉眼仿佛会说话似的盯着我看,竟让
我觉出些不好意思来。少年的眼神中宛若映着万千的浮冰碎雪。那神色冰冷却又令人觉得暖
和。良久,陆之重才复开口道,既是朋友,权筝你也不要叫我陆公子了。叫我之重吧
我看着他轻轻淡淡的眉眼,却诧异于组合在一起的艳丽。之重,之重,唇上摩挲着
这如此简单的两个字,不自禁朝他淡淡笑道“很好啊,上元节一游,交了之重兄这个朋友,
也算权筝不虚度了”
街边重又响起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长街上渐渐涌来了看灯的人群。不妨陆之重突然轻轻
握住了我的右手,将我带往一侧。轻轻慢慢的声音中竟透出些紧张。“小心烟火”
我这才发现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火星险些着了我的衣衫。上蹿下跳之余惊得急忙捂住眼睛大
喊“之重兄,我的衣衫还好吧”
陆之重急忙拽住我的袖口,失笑道,你要是再这么又跳又蹦的,我可不能保证这火星会不会
死灰复燃。只见他伸出右手轻轻掰下我的十指。又扶了扶我左鬓摇摇欲坠的珐琅步摇这
才满意的点点头道“季三小姐乱了阵脚的模样当真是可爱,不过这头发乱了,可就不美丽了”
我不禁有些羞涩,竟连抬起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方才他靠近时身上传来的年轻男子气息
久久萦绕在我鼻尖。恢散不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突然抬起头直直望着他。
陆之重却并不躲闪,只用眸子细细的打量着我。声音突然显得凝重起来“权筝,你不怕我是
坏人吗?如此的信我”
听到他的话,我有些好笑。却又情不自禁的回答道“ 之重兄,如果我说我觉得你很熟悉的
话,算不算是在唐突你啊“
看着陆之重瞬间愣在了那里,就连好看的眉眼也变得有些纠结,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无比畅快。
眼见左相府近在眼前,便朝陆之重摆了摆手道“我已经到了,三日后正宁公主设宴,你一定
会来吧”
说完还未等的他回答,便急忙的转身跑远了。
还听得到陆之重的那好听的声音自夜幕里呼呼啦啦的风声中传来,季三小姐相邀,之重
定不负所约。
(二)
回到府才发现照水已找了我好久,她情绪却激动地很,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大喊道,小姐你
到底去了哪里啊。我才一恍神的功夫你就不见了。找了整个长街也不见你。只能偷偷躲在这
里等你回来。照水可怜兮兮的抹了眼泪鼻涕,瞪圆了眼睛盯着我,
此刻我的心情却异常的好,伸出手拍了拍照水圆圆的发髻。笑着说,我没事,你看看你,脸
都成小花猫了。老爷和夫人呢,回来了没有。
今天一早圣上便宣爹和娘入宫。算算时辰,这时候也该回府了。
嗯,照水跟在我的身后,接过我手中的灯魁小声的说道,刚刚老爷还问起小姐了,不过二少
爷替小姐挡了回去,说小姐去中枢大人府找息晴小姐了。
我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朝正厅走去
还未进到厅中,便听到大哥与父亲谈话的声音。好像是什么睿王府的请帖请父亲过府相谈要
事。我虽从未关心过朝堂之事,却也是知道父亲与两位哥哥是站在睿王一边的,可圣上早已
立太子,且太子根基稳固,满朝又有不少亲信忠臣。而父亲权势过大,早就为太子所忌惮。
我时常会担心。问起大哥来,他却总说父亲对皇室忠心无二。让我不必忧心这些。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人已坐在正厅的檀木椅上。父亲正笑眯眯的看着我和二哥,
说到,三日后正宁公主将于府中设宴为淇奥王庆生,公主特意嘱咐我带上权筝和元
理。元理已到弱冠,想必今年定会结一门好亲事。说完了二哥。见父亲似乎要有些想要训斥
我的意味,便急急忙忙的先张口说道。我累了,父亲,两位哥哥慢聊,权筝先回房。
说完不等应允,便转身就退出了正厅。
我心中有些疑虑,却不好转回去问父兄。正宁公主是圣上的亲妹妹,但却格外疼惜为庶出
的睿王。一心想让圣上改立太子。可如今却要为太子的胞弟,身份同样尊贵无比的淇奥王
设宴。这其中的意味,却令人实在难解。而这淇奥王传说自幼身体赢弱。几乎从不露面,
但却文采出众,别有风骨,面相则使人见之忘俗,但见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就连父亲都未
相见过。
不愿再想这些。回到房间,才想到今日初结识的陆之重,这样清冷单薄的男子,在三日后的
宴席再见,不知还会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正宁公主的府邸我已来过几次,今日却是与往常大不相同,想必是为了淇奥王的生辰又
重修葺了一番。我跟着平日里交好的几位小姐一同坐在紫竹屏风后,唇边品着新茶,眸子
却透过屏风上的空隙在人群中搜寻着,似是想再看到那个别样清冷的男子。
不多时,前来祝贺的客人便陆陆续续的坐满了。我们这些尚未出阁的小姐们自是被隔在
屏风后面,我隔着屏风找了半天,却并未瞧见陆之重的影子。心下不免有些惆怅。一边的
照水却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小姐,你看这淇奥王过生辰,可自己却不露面,只躲在厚厚的帘
子后面,竟如个女子一样。我被照水的声音转移了注意力,不自觉的望向了淇奥王的帘子,
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只似乎在微凉的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凉。
我晃了晃脑袋,再也坐不住了。跟照水打了招呼,便想着偷溜出帘子去找陆之重。
天色已暮,我拽着裙裾,刚刚走到公主府里的湖水假山旁。不妨突然被一双手给拽了
过来,我被吓得不轻,正想大喊,却对上了陆之重清冷的眸子。我瞬间便愣在了
那里,只是傻傻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可却映得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陆之重举起左手轻轻
敲了敲我的额头。笑着说“你怎么又冒冒失失的”
我有些不服气,便拽着他的衣袖还嘴道,我在屏风后找了好久都没看到你,以为你要失约。
谁知道你会在这出现。
他复笑道,我只是去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求父亲去向左相大人提亲了。
我有些发愣,伸出手指看着陆之重,脱口而出道“你这是在向我示爱吗?”
他并未直接回答我,却伸出两只手轻轻环住我,在我耳边说道“是的,权筝,我喜欢你”
那一刻,我仿佛再也听不到其余的声音了,只能记得陆之重淡淡的笑意,记得他的眉眼
如星宇般璀璨。
晚宴后回府,父亲便与我说了陆刺史代儿求娶之事。问我的意见。说是陆家独子陆之重
倾慕我已久,想要与左相府成就秦晋之好。
我只点点了头。便说由父亲做主了。但心中明白。这件亲事,就已经定下了。
昨天刚听大哥说之重的父亲陆刺史为睿王上书,极力称赞王爷清明。父亲有意结交
愿意与睿王亲近的官员,自是不会反对这门亲事了。
陆府的手脚也甚是麻利,赴公主宴后才三天,便已差人来问了我的八字。其余礼数更是
做的一应周全,让父亲挑不出一处错来。
婚期定在三月之后,我早已及笄。娘说日子早些也无妨。
今日起了大早,我闻着院子里的花香。手中便握着一封陆之重亲笔。
这几日日日如此。他总是会给我送笺一封。无非是一些日常琐事。近来因为我的缘故。
之重与我的两位哥哥走的极近。他们能交好,我自是高兴,但因了是新嫁娘的缘故。自婚期
定下之后我便不能再出府。自然也不能再见他。
还好之重怕我闷,特意送了一只红嘴八哥来府中陪我。不过这只八哥却异常的好动。每每
我睡醒都寻不见它。最后都是正厅的丫鬟浣绿把它抓来给我。
日子悄悄流逝着。转眼间离婚期不过十天。不知为何,我却觉得父亲与哥哥显的越发焦虑。
我忍不住,偷偷跑去问二哥。才知道朝堂上有人检举父亲私下结党,与睿王勾结,觊觎皇位。
看着连二哥的神色都变得凝重。我的心里突然变得不安起来。父亲一生为了季家不得已做过
许多不该做之事。我始终日夜担心,却也愿意相信圣上会感念父亲之辛劳。
可今日此时,看着因我成婚本该门庭若市的左相府却无人拜访。我的心中,也终于惶惶不安
起来。
我再去问父亲,他却始终不肯多说。只是说让我安心待嫁。让我相信季家。庭院里吹来一阵
堂风。隐隐约约间我竟感觉出一阵悲凉。
我也有多日未再收到陆之重的书笺。只是偶尔听闻淇奥王爷身体调养得当,玉体已然康复。
不过只是听来一听罢了。我只是暗暗的想着。我怕是等不来陆家的花轿了。
圣上的旨意终于还是在三日后来了。我也终究没有等来陆家的轿子。看着父亲,哥哥
被宫廷内卫带走。我仿佛如枯败了的枝叶一般无神。
只能从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中辨别出圣上那对季家莫大而又讽刺的恩典。
谨守圣上恩旨。左相季淮结党营私。勾结睿王。又得太子殿下揭发其在位二十余年,把持
朝纲,祸乱纲纪。但念其曾身怀功绩。特赐其御酒。春日醉
季家十五岁以上成年男子斩首。由淇奥王爷监斩。女子可留季家府邸。不必充作官奴。
我终是明白昔日季家的一切。已悉数终结。
(三)
春日细雨朦胧。桃花也红的似乎迷醉了人的眼睛。
照水跟着我去淇奥王府邸的那天。长安城中飘了漫天的柳絮。
我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庭院。再闭上眼,却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清冷气息。
我知道,身后便是陆之重,当然,他更是淇奥王裴衍。
裴衍没有说话。他今日与我见他时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穿了象征亲皇贵族的银丝线袍。我便觉得,他与我便是像陌生人一般了。
他就那样深深地看着我。良久才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愿再见我。只是不管你
信与不信。我原本,没有想过置你父兄于死地。我的本意是削去你父亲的官位。但
没想到,父皇狠心。却是一定要季淮死。
我只想知道,如今的权筝还喜欢陆之重吗 ?裴衍的面色惨白如纸,在无形中竟有些枯槁。
连声音也渐渐低沉。
“你不必再说”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神色痛苦。我竟生出了一丝畅快之意。
便冷笑着说道。你算计我的那些事,故意与我相遇,谎称自己是陆襄之子。送八哥来探听消
息。我没有察觉。只怪我愚笨。竟然信你至此。反害了我季家满门。说着接过照水递来的花
灯。狠狠往地上一摔“裴衍。,你不是陆之重,而我也再不是当日的季权筝了”
哥哥们行刑的那日。长安城下了瓢泼的大雨。满地的鲜红于瞬间被冲刷的干净。犹记得父亲
饮下那杯春日醉时跟我说过的话。“权筝,为父有今日,不愿怨恨旁人。不过是因果循环报
应使然。只是苦了我季氏满门!”
我终于明白,这春日的景色再美,也终究属于旁人了。
近来母亲的神智已然混沌不清。装殓了父兄的尸骨后,我便终日陪着母亲坐在季家旧宅。
我的身体也一日日的衰退下去。淇奥王府派来过几次国手诊治,都被照水一扫帚打了
出去。
我终究是怨恨自己的,即使他害我至此。夜半梦醒。却时常能回到那个元夜,回到那个我
不愿醒来却想要沉浸一生的梦里。
而裴衍却再未来过。只是听照水说。淇奥王的身子似又不行了。我不愿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
息。只终日陪着母亲折花,疗养身子。
我素日里饮茶最爱日铸雪芽,因其色如柳枝,悠远香气又如雪山气息铺面。便让照水翻出去
年的旧茶。不免已蒙上细尘点点。我却毫不在意,只提来了茶壶来冲泡。
还未饮上几口,便听得淇王府来报。淇奥王爷裴衍薨。
四周悠远之声渐嚣。照水的声音渐渐将我唤回。那游丝的神识也暂时清明起来。眼见得。大
片大片的血泽染上我襟前素白的衣衫。风中似送来了一阵栀子香气。悠远宁静。
恍惚中我似乎又站在了长安街头,看着眼前
繁华如昔的街道。突然间便听到街头小童的颂诗声。
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
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
泪满春衫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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