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

　　一
　　让我看清你的瞳孔。
　　你灿烂的，朝晖般的瞳孔。
　　炽烈地冰冷地燃烧着的金色，令人目眩神迷。
　　他们只能看到你瞳孔中的一面。炽烈或冰冷。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畏惧并退避。
　　你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温暖呢？有几个人能看得到？
　　如果没有那次相遇，是否我也一样，在面对你的下一刻仓皇逃离？
　　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
　　我会被你的瞳孔所吸引，纵然恐惧也不禁喃喃自语。
　　多美的瞳孔啊。

　　二
　　拥有这样绝美瞳孔的人，要么太过有情，要么太过无情。
　　然而你好像并不隶属于任何一种。
　　好吧，也许正是你，奇迹一般的存在，才会拥有这举世无双的瞳孔。
　　是由于太深刻的……孤独么。
　　独自一人沉睡，独自一人醒来，独自一人从上古走到现在。你无情地制造出新的成员，又无情地转身离去。黑色的斗篷在如墨的夜色中无声舞动，纯白的月光勾勒出剪影，轮廓微明，有淡淡的光亮。
　　那剪影里满是孤寂。刻意掩盖住的，覆着浓重漠然的沧桑孤寂。
　　所以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了你。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
　　就让我陪伴着你。我对你够不成威胁，这你我心照不宣。
　　不论那时间多长或多短，也不论你是否愿意。但，当你在午夜里掠过广袤大地，身影划过满月时，终于可以不再独自一人。
　　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安心得多。
　　你明白么？

　　三
　　说到明白，你明白多少？
　　我告诉自己要忍耐，但眼神总会不经意泄露了秘密。
　　还好你很少直视过我的眼睛。每一次我跟在你身后，总是微微垂下头，让视线的边缘只触及你黑色长袍的下摆，亦步亦趋。
　　不敢让你发现。害怕如果真相浮现，你就会抽身离去。
　　我早已没有勇气仰起头。曾经明媚的阳光已化作利剑高悬在天穹。只要我望向天空，那无数道光刃就会瞬间刺入我的双眼，割裂我的肌肤。
　　阳光曾是我用生命相依偎的光芒，如今却成为剥夺我温暖的绝望。
　　我是多么害怕失去漫长黑暗中那惟一的光源，金色的，夺目的光源。
　　我是多么害怕无法再看着你，独身一人在阴冷孤寂的午夜里挣扎着踽踽独行。
　　应该埋藏的，不应埋藏的，我都已深埋在心底，让它们沉睡在冰冷湍急的暗流下幽深寂静的河床。那是我仅存的温暖，是维持着整条河流，不被冰封的力量。
　　然而那我明白，只要你我目光相接，你眼中的光芒就能瞬间刺破迷雾，驱散黑暗，照亮那些封存的宝藏，唤醒那些沉睡的秘密。
　　那是为我守护一切的黑暗抵抗不住的光芒。
　　被照亮的宝藏放射出光芒，被唤醒的秘密弥散出热量。
　　这些都足以摧毁我看似平静而又摇摇欲坠的世界。
　　我将摧毁我自己。
　　所以，即使你已明了一切，也请移开目光。
　　我想要能够继续存在，在你的身边。或者说，以这种形态，活下去。
　　只要给我一个能够继续追随的背影便已足够。
　　只有当你沉睡时，我才能让河床慢慢温热。将对往事的追忆，静静述说。
　　你听到了吗？

　　四
　　曾经我十指戴满戒指，镶有的宝石熠熠生辉。我将它们分送给我生命旅途中重要的人。如今只有两手食指余下的两只。色泽璀璨的血红与金黄，在古铜色厚重繁丽的底座上流光溢彩，灿烂夺目。
　　无数个遥远的白昼，在山洞的阴凉里，你静静合上双眼，而我，向来抱膝坐在你身边，从清晨到黄昏。
　　我不敢合上双眼。
　　无数次在梦中，我跟随着你走向前方。四周一片黑暗。我解下斗篷，想让夜风温暖我冰冷的肌肤。然而一刹间天地忽然光明。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一束束光芒如同利刃刺穿我身躯。
　　而你，就在前方走着，没有回头。
　　我强忍住灼烧般的疼痛，挣扎着伸出手去，想要最后触一下你的背影——
　　没有声音，视野变得模糊，像是泪水遮蔽住眼睛。我将喉间的呼喊压下。
　　你并不知情。或者是，你只是没有转身。
　　我已经停下了脚步，离你越来越遥远。这世界留给我的最后一幕，是无限的寂静中，你的身影渐渐被光芒淹没，而我的手逐渐变得透明。
　　每一次我都尖叫着醒来，脸颊濡湿，黑色长裙被冷汗浸透，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双臂交叠压在胸口，连呼吸都没有力气。
　　你只是静静地倚壁而坐，金色瞳孔没有温度，漠然地望着我。这场面让我一再回想起梦境中的情形。无法抑制的心慌与恐惧呼啸而来，一次又一次地淹没了我。
　　不想再那么狼狈。不想再吵醒你加重你的反感。然而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刻骨铭心的离别，那些黑暗中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回忆于我如此时的阳光，我无法承受，只能选择清醒，将这两枚戒指贴在唇边，用微弱的气流吐字，耳语般倾诉。
　　金色的宝石多像你的眼睛。然而只有这时我才能直视着它。
　　只有这时我才敢直视着你的眼睛。
　　不自觉的微笑被宝石倒映。我凝视着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沉着绝美，唇角的弧度一如既往地坚韧忧伤，与从前那么相像，却没有了以往的温度。
　　眼眸中再也没有了阳光。
　　当曾经每天清晨仰首迎接晨曦的习惯已被现实无情埋葬，我又如何再用双眼，容纳我彼时的希望。
　　黑暗与寒冷侵入我骨髓。我抱紧双臂，依然瑟瑟发抖。
　　曾经以为我的心会随着双眼就此变得冰冷，直到我以这种形态的存在终结的时刻，直到我向这个已不属于我的世界谢幕。
　　然而是从哪一天开始，贴近心脏的地方终于燃起了一丝温暖，使我在无边寂静的黑暗里重获勇气，再次坚定起信念追随着你。
　　也许就是从你无情斩断我与这个世界最后一丝联系的那天开始。那一天我几近崩溃，鲜血如同幕布染红天际，稚嫩的尖叫声与地狱般的景象如恶灵般盘踞在我脑海中经久不散。我颤抖着跟在你身后，努力压制着喉间不断逃逸的哽咽声。前进的每一步都仿佛要耗尽我所有的力气。
　　我几乎想要离开。
　　然而除了你我别无选择。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知道，我已是恶魔，会给所有靠近我的人类以最深重的不幸。你就此是我唯一可以靠近的人。
　　我惧怕孤身行走在黑暗中的忐忑。
　　尽管如此，我还是第一次没有顾及你的命令，也第一次在夜幕刚刚笼罩大地时，就在幽深的山洞里沉沉睡去。
　　梦中重演的场景令我颤栗。我的任何反抗于你而言都不堪一击。我束手无策，最终跪坐在一地零散的碎石间放声大哭。最后一束阳光也被你夺去，绝望是密不透风的黑暗，没有温暖。我看不到出口，看不到方向，
　　看不到你的背影。
　　我只能站在黑暗中，等待再次升起的朝阳消散我的生命。
　　然而是谁的声音，冰冷而疏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伽罗，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在冥冥之中呢喃着，仿佛有人拂过我的脸颊，为我拭干汹涌而出的泪水，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光芒忽然充满了天与地。依然是荒铁石原，只不过面前的景物带着久远的熟悉。我恍惚想起，那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点。
　　金色的阳光炽烈地燃烧着，倾泻在我苍白的肌肤上，却没有灼烧的痛苦，而是冰冷的温柔。我跪在地上，慢慢举起濡湿的双手。阳光轻柔地落入手心，竟一瞬间蒸干了我掌中的眼泪。
　　我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抬起头来，将视线移向太阳。世界变得清晰，那一轮朝阳静静地悬在天穹，蒸发了我眼中的泪水，和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悲哀。
　　片刻，我轻轻地笑了起来，缓缓闭上双眼，接受我的洗礼与久别的晨祷。
　　我终于明白了。
　　是的，我不用惧怕寒冷与黑暗。
　　你是我黑暗中的阳光，是诞生于寒冷的温暖，是我追随的希望。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在阳光下消逝的场面，一如我梦境中所出现的景象。但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望向亘古的太阳，任阳光充盈我的视野；我终于又可以睡去，不再惧怕阳光与黑暗，因为笼罩我的是光明灿烂。更何况，在我睡去之前，有你在我身边。
　　请让我凝视着你的瞳孔。纵然爱恋会随生命消散，记忆会随着岁月逝去。但这起源于洪荒的金色如此耀眼，即使灰飞烟灭也将铭记于心。
　　温暖的，灿烂的……
　　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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