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偶尔春游，何人见梦？绸缪顾盼，如遇平生。

　　『一』

　　林水合上手中的《牡丹亭》，转头看着一层玻璃外奔腾过去的景色。南下的火车此时已抛下北方平坦齐整的绿田，长江底下的泥沙泛上来一般温暖的颜色填充在平原间。

　　林水是首都某大学大二升大三的学生，按学校门前金光闪闪的名字可在个人简介前再加“高材”二字。趁刚放暑假，赶在旅游高峰前去江南玩。

　　他这人没什么突出的才能，人家孩子从小到大得的体育奥数辩论奖状一个没有，到了大学也是安安静静地不凑热闹。但若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有个东西就必须拿出来说道说道了——林水有个爱好，同龄人眼中奇葩的爱好——戏曲。而且还不是耍着大刀呔呔呔的京剧，而是昆曲。

　　当人家孩子学奥数的时候，林水正在回味《桃花扇》里的词藻对白，等人家孩子追着流行歌曲鬼哭狼嚎的时候，林水耳机里一大堆的龚隐雷俞振飞。可能有人觉得他有点娘，但还真没有。北方昆曲文化并不流通，但条件不错硬是从小自己跟着名家唱段练得像模像样的林水同学，虽然也喜欢没事哼两句，从他的口里吐出来的唱词温润雅致，并无掐嗓子捏兰花指的旦角之气。

　　如今社会上兴起古典文化潮，小时被人嘲笑的爱好到大学变成了加分项，又入了昆曲社有真本事，加之清清爽爽的面相，林水马上摇身成为学妹们眼中的温柔学长，有一段时间还是拉动社里人数增长的重要力量。

　　林水掂了掂手中的书，想了一下放回包里。

　　许是外头景色晃的？刚才不住地眼花，看不进去。

　　将将最后看的那句“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默默念叨了一遍，复又瞧风景去了。

　　『二』

　　林水下了火车，行李就一个背包，在拖家带口的出站大军中一脸轻松，获得眼神攻击无数。

　　这次的目的地是苏州。苏州园林。很符合他。

　　要去的园子是明万历年间造的，在国内都颇有名气。外头门脸不大，售票口隐在斑驳的枝叶底下。林水买好了票，正待从侧门进去，忽从一旁的树影里闪出一个人来，凑到他边上道：“这位小哥，需要讲解吗？我对这园子熟得很…”

　　拉散客的导游啊，林水没停脚，只从余光里看见是个带着黑帽子的小青年。摇头说了声“不用”就进去了。到哪都能看见这些人，不过好在这人识趣没有再追上来，要不还真是有些烦心。

　　这园子进去就有一屏风迎面，两侧是狭长的走道。造园常用的障景手法，但走道曲曲折折至少四五十米，用的面积如此之大也是少有了。走进去一路上漏窗不断，隔出外面的水榭亭台，湖光山色在雕花空隙里迷离隐现，别有一番委婉意趣。加快步伐，一折出去，便连上近水的长廊。假山，水榭，桥，廊，亭子，楼馆，一齐围出园里的湖景，规模甚是宏大。

　　这处算是有看头的地方，游客花花绿绿的衣裳满满地缀在景中，假山高处的亭子简直挤得上不去。水中央正划着一条小船，工作人员一身廉价面料的古典衣裙，外罩紫纱，抱着琵琶唱歌——也许是昆曲，又或是别的，飘飘渺渺，隔着水波传来，听不真切。

　　林水见山上岸上的人都举着手机相机对着，觉得有些无趣，绕着塘转了一遭，见过附近的庭院，又回到岸边去听池馆里的评弹。

　　等了不短时间开场，几个老头穿长衫在一排京剧里样式的椅子上坐了，手上嘴上都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带着浑厚声腔的苏州话只有外头的湖水才能孕育出来，慵懒闲适，听来倒更令林水喜欢。

　　散场已过中午，林水找块阴凉地掏出玉米棒子站着啃了，再慢悠悠地往别处逛去。这儿在苏州可是大半旅游团必来的景点，上午来了到这会都赶场子去下家了，散客也陆续离去，一路走下来，园里没什么名气的地方竟稀稀拉拉没见着几个人。

　　清静自然是好，仔细看这园子造的确是考究，各景藏露互引、旷奥自如，无一处不奇巧，林水心情好得不得了，不由哼出了几句。“随步名园是偶然～”

　　天渐渐阴下来，凉快许多，不知觉，转过几丛草木之后，小径一侧显出了个圆洞门，连出植物后头灰白墙背景。旁边游览介绍上书三个大字：古戏台。

　　『三』

　　这处他在门票上的景点小地图里看过，想来也是个有价值的地方，只是地角偏僻，里头一个人都没有。院子很大，四周都有回廊连通到别的庭院，左前方角上靠墙有一个八角戏台子。

　　看介绍这园子建了不久就有这戏院子了，戏台却是毁了，如今的都是新的——这些戏台戏楼多为土木结构，在空气潮湿的江南不易保存，老的也就剩下那么几座。

　　顶檐和台柱倒是漆得富丽堂皇，底下空空白白的场子露出来，更显得凄清。明明是初夏，院子里的光景却好似深秋一般；没有半点声响，在此时也像丢了什么曲子。

　　林水在这里站住了。用纪录片里的语气来讲，古戏台记录着戏曲数百年的兴衰沉浮，每一座都是一部沉甸甸的历史。但是他可不想在这里悲呼“中华文化不复”，对昆曲衰落的婉叹，只是享受者的一厢情愿罢了，当年这台子上的戏子们，可没谁这么想。作为一个真正爱唱的人，吸引他的，是凝固的光阴和曲调。

　　林水把包放在戏台旁长廊的石阶上，沿着廊串到背后。为防潮及雨水侵蚀，江苏的戏台多采用向前伸出、三面透空的样式，背后通道用于表演者进出。开头还有几个漏窗，没几步就步入黑暗。定睛一看，一边是墙，一边是大红绒布的帘幕。林水把“出将入相”<见注1>的帘儿掀了，轻盈步上前台，空着胳膊做了个撩袖起势。做罢笑了一阵，抬头仰望繁复的藻井<见注2>，仿佛受到什么感召，又动作了起来。

　　拱手，甩袖，转身，台步。

　　就像在这里做过千百遍。就像为这台子而生。

　　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嘿，弄不好我还真是个唱戏的料呢。”末了林水在台子中央站住了，笑着自语。有始有终，朝前方谢了个无声幕，甩“双袖”倒退出场。沿走廊走出去，漏窗出现的那一瞬，满园影影绰绰的翠色透出来，打成散的碎光罩在身上，微微怔愣，不知今夕是何年。

　　“好意境…”林水半晌才叹出来一口气，失了力一般走到自个包旁边一屁股坐倒了，倚靠在廊柱子上歪着。

　　他可不是那些游客，走马观花，为看而看。他可是在“赏”园子的。既然现在时间充裕又懒于奔波，不如就这么坐下来，好好体会一把当年园主人的闲适。

　　林水从包里翻出一本订起来的小册子，是社里学姐写的戏本，开学以后排来为纳新准备的节目。说是改编的一本不知哪找来的明清野史杂记里头的一段故事。听起来唬人，其实没那么高深。大学生票友哪有那么大能耐写出段戏来？这个也不能算是戏本，里头保留原作内容很多，通篇都是念白，有几年不错基础的人就能顺得下来，而且娱乐性质较多，找颜和唱功都不错的给小学弟小学妹们意思意思也就成了。

　　作为“颜和唱功都不错”的台柱子，林水当然得参与了。这册子他前几天拿到以后还一直没看，现下便悠哉地翻开第一页。

　　『四』

　　这戏大体讲了这么个故事。

　　说在一个江南大园子里头，园主人买了一个唱戏班子养着。里头有两个男孩儿，一叫水涟，一叫阿凊，都是从小在这学到大能单挑大梁的角儿，关系最好。师父死了，就在单辟的院子里闲散地住着。

　　有一日水涟的母亲病重，不得已想去偷管事的钱救治，阿凊更矫健些，便帮他偷出来。后来事发，只水涟被捉住了，在管事院子里教训。碰巧园主人平日里不着家的风流少爷路过看上了，便说了些跟了我一笔勾销的话。

　　阿凊知晓了很是心急，思来想去，要替水涟做主解决这事。选了个大半园子人跟老爷出门踏青的日子，哄去了水涟，便假托他的名儿约少爷去戏子们住的小楼。

　　那天少爷带个小厮兴冲冲去了，还没进院就听见一阵昆曲声。那阿凊本是唱生的嗓子此时吐出娇媚之音，香艳的词儿撩拨得人心头火起，唬得少爷迷迷糊糊撇下小厮就往楼上跑。刚爬了两层，却突然置身火海。回路被倒下来的横梁阻断，他反应也快，见势不对立马高声呼救。那小厮也是机灵人，在院外头急忙嗓子一扯唤来附近守门的人救火。

　　阿凊本是想烧死了少爷带着水涟跑路，此时在三楼一看外头的阵势没了办法，只得跑下去死命抱拖住他要同归于尽，吓得少爷“死了以后孤魂野鬼不得投胎”的话不停地喊。正巧水涟不放心偷跑回来，隔着几个院子看见冲天火光…

　　…

　　林水看完一遍，有些无语地合上册子。学姐真是为了招小学妹无所不用其极，居然写这么咳咳的戏出来演。还有，之前跟他说的角色是水涟，这不妥妥的小弱受吗，几个意思？

　　他对同。性。恋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感觉社里这招有点损。估计演完了，自己就会在另一个层面上更受女生欢迎了。

　　作为一个敬业的票友，现在他思考的是，阿凊由谁来演。想想社里那些装文艺范来泡妞的衣冠禽兽就头疼。

　　再说吧…林水忽然感到有些疲倦，把书抱在怀里，后背扭了扭找到舒服的倚靠位置就这么迷糊了过去。

　　『五』

　　林水是被一阵歌声弄醒的。

　　天不知何时阴下来了，落着细丝小雨。一摸冰凉的台阶，手一撑一轱辘爬了起来。

　　是昆曲。清清亮亮的男声，隔着一段院落隐约着。这么偏的地方，不可能是工作人员的表演。隐约里飘忽着什么东西，勾着人。

　　林水不禁要迈开步子找寻。从戏台子后的走廊穿过去，顺连着一列从中间横着连通的灰白小院落。有过几个后，到了个稍稍大些的，两进，东西也多些。门口没有介绍，只右手边的石门楼上有三个字可辨——闻樨轩。

　　声音更近了。缠在雨丝中绵延而来。

　　门楼下边通路四角摆着芭蕉，浸过雨的鹅卵石小道颜色凛冽了些，不胜清幽，延伸到前方。

　　“前方”是座三层小楼，后背隐约延伸成一方天井。造得朴素淡雅得紧。上层和左右院墙连在一起，暗红漆的窗扉禁闭，檐上的雨汇聚串流，砸到下一层的檐上，再汇聚串流。

　　林水盯着那窗格儿看得发了怔，就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一只白玉般的手伸出来推开这红的窗——一只手！

　　真的伸出来了。

　　鸭卵青的水袖一寸寸拂过漉湿的窗檐。歌声的主人倚窗而唱，一头墨发与衣衫浓成一折山水。其中的面容模糊在雨水中，眨眼要看清楚，却隔着万水千山，氤氲着不分明。

　　歌声却真切了。

　　无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画面。林水心里像冒了火一般，快步上去，在堂前转了一圈，找到小门洞里的楼梯口，急急地往上爬。

　　歌声仍然故我地响着。只是爬了几步，木地板顶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前方好似有一道屏障，让林水再上不了一阶，无奈只得退回院里，贪婪地向上仰望。

　　那男子大半身子已探出来，忽地冲他一笑——林水只看清了那块胭脂的弧度——就甩袖跳了下来，嘴里仍然不停。每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无力分辨。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身后的楼被橘红色的光代替。他还在下落，迎面而来，越来越近。空气里阵阵扭曲的波动，林水眼里已经盛不下他物。

　　『这一霎天留人便
　　草寂花眠』

　　越来越近。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柔软的布料擦过衬衣硬质的边角。

　　『不恋豪杰
　　不羡骄奢
　　生则同衾
　　死则同穴…』

　　有只冰凉的手覆上林水的面颊。

　　“对不起…”空气中传来叹息的声音，悠远绵长。

　　『六』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二百多年。寒暑交替，四时变换。人没了，景也不同。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不过也幸好只有他。

　　『七』

　　林水猛地坐了起来。

　　还是阴的天，淅淅小雨坠在周遭的草叶中。斜对面的圆洞门外一片浓郁的翠色。

　　林水过了几秒才想起自己在哪。抓抓头发，舒口气倒回倚靠的柱子上。

　　是个梦…

　　“真下雨了啊。”

　　怀里抱着的册子摊开了倒在一边，他探身过去捡，才发现旁边石阶上坐了一人。

　　“在这睡觉，小心着凉。”对方抢先把册子拾了起来，黑色帽子的小青年，不就是门口那个…

　　“导游”的脸随着直起身的动作从帽檐下显出来，林水看了，呼吸不由一滞。那副隽秀如同古装剧演员的面容，竟是瞬间和梦里戏子的形象重合起来！

　　“呵，想什么哪…”林水回过神来不由失笑，才发现对方已经拿着册子瞧了几眼。思及上面的内容顿时尴尬，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社团演节目的戏本…”

　　对方点点头，随意翻了几页，很快便还给他：“昆山腔？”<见注3>

　　“嗯。”林水愣了一下，又笑开：“很奇怪吧？喜欢这些…”

　　“不。”

　　林水刚睡醒不想动弹，“导游小哥”似乎也不急着走，两人便在坐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问了才知道对方原来不是拉散客的导游，林水因自己的误会颇有些不自在，这想着却忽然听见一句：“那想过以后做点什么吗？”

　　“做点什么？”他讶然，半晌，身子往后靠了靠懒散笑道：“考考公务员，泡个妞…哈哈，倒还真没想过这些呢。我的话…哎，实话说，到南方来开个小茶馆，再请几个人在里头唱昆曲，有闲情了亲身上阵…好像也不错。”

　　对方沉默了一会。

　　“我走了。”他忽然说。

　　林水想照例回应点什么，张了张嘴却都没有说出来，只定定地看着他越去越远，在洞门口的朦胧翠色中淡淡地隐去，只留下外面烟雨中的亭台草木。

　　“我靠，消失了？！”林水惊地张大了嘴，几秒钟后猛地一拍脑门：幻觉吧？！

　　他甩了甩头清醒了一会，也收拾东西离开去寻还没逛的地方，隔不多远就找到了那处“闻樨轩”。门楼上的字较梦里模糊了很多，几乎认不出来。院里的格局也像的很，不过具体怎么个像法，他已经开始忘了。人一生要做那么多梦，醒来能记起的又有几个呢？绕了一圈，想找楼梯口上那三层小楼，却怎么也不见，一楼堂外只有些墙壁黑黑的，记录着岁月的洗礼。大约是从别的什么相连的地方上楼吧？他想想又笑，梦是梦啊，自个儿还当真了。

　　这回真是晚了园子里没人了，林水转了一圈便出去，步行回旅馆了。

　　『八』

　　林水脱了鞋坐在床上给学姐打电话，房间里没开灯，窗开着，夜风吹拂，外面两千多年的姑苏古城和外围新建的高楼各自存在，万家灯火安静地亮着。

　　他打听阿凊选角的事儿，没成想刚一问就听了通抱怨，什么原想从邻校拉个来结果根本找不到能看的老娘不排了现实太残酷还是二次元云云。不过听到不用排，还是很高兴的。

　　松了口气倒在床上，林水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天过得很乱啊，在景点里睡着了做了个梦醒来还出现幻觉，弄不好那“导游”根本就…不对，做了什么梦来着，樨…

　　不管了…林水翻了个身，明早起来还要继续玩呢，苏州一百零八园，还有得逛…

　　就这么开着窗睡了过去。

　　『尾声』

　　烈日炎炎，江南的园林里，下人们都懒散地隐在阴凉地，各处看不见人。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口有两个主人家买来的小戏子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里头师弟们还在苦练，较小的男孩歪头听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旁边人：“阿凊，你相信咱们唱的那些前世今生吗。”

　　大一点的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但师父不是说了，过了奈何桥就什么都忘了。那过了这辈子，不就都是不相干的人了。”

　　“可戏里的颜生感化了神君就没有忘记前世的阿碧。”（这是以前文里的人物勿认真）

　　“可阿碧忘了啊。要是我，就不会去找她团聚，顶多看一眼就好了。”

　　“为什么呀？”

　　“就是因为她忘了啊。”

　　“这算什么嘛？你不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还小，说这些干嘛，真懂假懂…”

　　“我只比你小一岁好不好啊阿凊！！”

　　小的气鼓鼓地把头倒在大的身上，闭着眼装睡觉，懒得争论了。

　　阳光暖暖地打在身上，天空一碧如洗，院内传来模糊的曲调：

　　昨日所梦

　　池亭俨然

　　只图旧梦重来

　　奈何新愁一段

　　…

　　〖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