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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凤求凰
初一，是六宫妃嫔来长秋宫进见皇后的日子，皇后有懿旨，这天午后于水榭设宴。
自去年入冬后，耿皇后缠绵病榻三月有余，将后宫之事托付与淑妃。以后宫品阶而论，淑妃位列三夫人第一位，身份亦能令其余妃嫔心服。
梁淑妃在宫中是个难得的明白人，位分虽高，处事仍然极为谨慎，打理后宫之时凡事并不擅专，不过是每月坐着听上一回妃嫔女官们的回话，于后宫诸事皆心中有数罢了。
皇后三年来打理后宫井井有条，各局之间分权明晰，诸人各司其职，无人敢怠慢职责，平常也不易出什么乱子。
眼见皇后病体痊愈，淑妃也适时地交还了权柄，同时探问娘娘的心意，是否初一、十五循旧例让众妃嫔前来觐见。皇后允了，为嘉许后宫姐妹的勤勉辛劳，特改在午后于宫中设宴。也许是免了早起之苦，诸女到来时皆是神清气爽，容姿焕发，长秋宫中云鬓香影，谈笑风生。
今岁新入宫的妃嫔，这还是首次朝拜皇后，其中有两人最是引人注目。一位是美人陈小怜，在宫中即便是再与世无争不问世事之人，也听闻过她的名字，只为论行事荒唐、粗鄙不知礼数，堪称本朝后宫第一位。
偏偏皇帝甚是宠爱她，纵是六宫中多的是品阶在她之上的妃嫔，也无人去招惹她。今儿在皇后跟前，也有不少此前只闻其名的妃嫔，坐于一旁冷眼审度其言行。
另一位是才人沈采薇，她的相貌清丽，衣着素淡，安安静静地坐于水榭之上抚琴，引得在座的妃嫔中不少人点头称许。
沈才人虽不及陈美人的风头，但入宫后也颇为受宠。她素有诗才，亦精通音律，皇后娘娘也有听闻她的才名，想要聆听她高超的琴艺。
既是得了皇后娘娘赏识，其余嫔妃不用说自是要捧场的，座中唯独有一人面有不豫之色，眼神不善地盯着江才人，目光中的妒意毫不掩饰，浑然不觉如此失态早已落入有心人眼中。
梁淑妃瞧着她的模样，向着一旁的齐贤妃笑道：“听闻陈美人和沈才人是从一郡中出来的，这样的渊源，倒让我想起三年前宫中的旧事了。”
她言中所指的是德妃与冯昭仪，眼前这两位宫中的新人，仿佛有她们入宫之初的影子。
同样是比邻而居，沈采薇在闺中就具才名，陈小怜的美貌虽不逊她，于诗书上却不通，但见其令名远扬，在家中时就常怀嫉恨之心。
而入宫之后，陈小怜不仅位分高上一等，恩宠也盖过了沈采薇，正值春风得意之时难免言行愈发放肆，对沈才人屡有挑衅讥嘲，不过是由于沈才人也入了皇上的眼，未能折辱太甚。
如今在这长秋宫中，已无需空设席位以待德妃姗姗来迟，淑妃的目光从在座之人身上扫过，落到神情闲适自如的冯昭仪身上时，嘴角也不由噙起一抹笑容，曾经宠冠六宫的德妃尚且如此，这位陈美人下场又会如何呢？
贤妃性子弱，素来不喜谈论宫中是非，但不知是对陈美人看不过眼，还是因为德妃一去，她也觉轻松自在，于是在淑妃耳畔悄悄道：“皇上前日召沈才人伴驾，不知因何事惹得陈美人在宫中大发雷霆，听闻隐隐有不堪入耳之言。”
淑妃不理事时，日子过得甚是悠闲，但平日里宫中琐事无有她不知道的，不过是作无聊时的消遣，以此取乐罢了，故而贤妃略微提及，她心中已是了然。
沈才人在紫宸殿伴驾时，皇上曾与之戏言，说她的名字虽好，然改一个字，采萍二字，才算得上与她相称。
皇上用的是唐宫中的典故，相传唐玄宗晚年有位妃子，名字就唤作江采萍，被封为梅妃一度很是得宠，直至玄宗移情杨玉环，梅妃才失宠而移居上阳宫。
传说中梅妃既是美女更是才女，更兼通晓音律舞蹈，皇上拿她作比，显然是对于沈才人的看重与喜爱。
然而沈采薇平日里虽然安静温顺，在帝王跟前亦无恃宠之举，闻言却长跪辞道：“名姓如同身体发肤，皆父母所赐，不可抛舍。”
皇上甚为爱惜她，况且本是一句戏语，自是不会怪责爱妃抗旨，一笑带过了此事。
淑妃三言两语叙说了这段典故后，连贤妃也忍不住叹道：“梅妃可不是个有好结果的，可笑那位就连这也记恨上了。”
淑妃轻摇团扇笑道：“怕是她只恨不能抛弃父母名姓，改为叫作杨玉环了。”
梅妃其人在史书中并无记载，不过始现于后人杜撰的传奇小说，而提及杨贵妃，虽让人想起她的盛宠，却也难免牵连着天宝年间的乱事，是为不祥。贤妃方才掩唇而笑，思及这一段乃止，于是悄声应道：
“一个美人而已，莫非你我还要与之相争？”
淑妃轻笑道：“不过是看不得她那轻狂样，却是不知皇后娘娘怎容得下她的。”
陈小怜本非知书达理之人，她言行轻浮，自恃帝宠，一心以为只要哄得皇帝的欢心，即可在宫中横行无忌，在座的宫妃虽位分大多在她之上，但在她眼中不过是失了颜色不复圣宠的旧人，竟是半点也没有将她们放在心上。
惟独沈采薇其人，她却是断然容不下的。
皇上最近不知何故，召陈小怜前去伴驾时，却没有了以往的兴致纵着她胡闹，反而偶或有些神思不属。
陈小怜早已探明除她以外，就属沈才人承宠最多，不由就把这笔账算到了沈才人的头上，暗自咬牙，心中的嫉恨更深了三分。
宫中还有传言，皇上欲加恩于沈才人身边的宫人，沈采薇却为之固辞，言明不愿乱了宫中规矩。这让陈小怜想起她为贾道鸣冤求情，皇上却不予理会之事，暗想着莫非也是沈采薇那贱人从中作梗。
正当她心头转过诸多念头之时，沈才人一曲奏罢，起身谢恩，妃嫔们纷纷赞许其琴艺出众。
陈美人却站起身来，冷笑道：“沈才人在闺中就有琴艺绝佳之名，每逢随王伴驾之时，也时常听闻紫宸殿入夜后琴声不绝，小妹愚钝不识琴音，却不知可是才人在闺中最爱的《凤求凰》一曲？”
她一介四品美人，本没有在席上越众而出、大放厥词的道理，在座的嫔妃们见她如此无状已是心中不悦，再听闻她言中所指之意，四下更是鸦雀无声。
古曲凤求凰，相传是汉代司马相如所作，意在用琴声传达心意，挑逗卓文卓，其后，卓文卓果然听懂了他的琴艺，趁夜与他私奔。这段佳话若按礼教而论，却是失德之举。陈美人的言语是暗讽沈才人言行不堪，有违女德，这话中的意思却是极重的。
女子闺誉最是要紧，不论沈才人在皇帝跟前是否曾弹奏此曲，但陈小怜既已说她在闺中常弹此曲，在宫中除却沈才人之外，再无旁人可以对质，而沈才人品阶低微，不可与之言语相争。陈美人指摘之事是宫妃的品行操守中最紧要之事，她百口莫辩，只能伏地请罪。
皇后却恍若不闻，也似对两人之间的暗涛汹涌毫无所觉，含笑道：“我在长秋宫卧病之时，也听闻宫中多了一位才女，方才但闻一曲琴音，已觉不凡。”
沈采薇忙叩首道：“娘娘谬赞，采薇才疏学浅，如何当得起才女之名。”
皇后望向她，微笑道：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这一句出自唐代文德皇后所作的《春游曲》，“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此诗描摩闺中情趣生动盎然，出自长孙皇后的手笔更是令人啧啧称奇，更有迂腐老儒质疑此等艳词不应是千古贤后所作。而末句却是自况，缀于诗尾，俏皮之中足可见矜持自傲，也惟独长孙皇后能当得起这句诗的身份。
沈采薇不过一介才人，薄有才名而已，皇后用长孙氏的诗作来嘉许她，自是令她惶恐不敢受。但她心思聪慧，皇后既搬出千古贤后之言，想来是一心要保全她，于是心中也渐渐定了下来。
在座的其余妃嫔中通晓诗词史书的不乏其人，而惟独淑妃是个心思通透的，去岁更是得到皇后的看重，托以后宫之事，她与长秋宫的往来渐渐频繁，慢慢地对皇后娘娘的心思也可揣摩一二，至此也已看出皇后有心抬举沈才人。
梁淑妃看了一眼脸色愈发难看的陈小怜，借着她方才的话头笑道：
“司马相如有才子之名，我看沈才人的琴艺才华也不遑多让。”
皇后微微一笑，“不是才人，是沈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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