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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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和气消冰


      红衣少女说道菜里有毒,庄少功心中一凛,猛地收拢了思绪——
      这荒山野岭,怎会有妙龄少女?桌上菜品之丰盛,也非寻常人家能置办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并非没有眼色,只是无名害死了一条人命,他一路上权衡着道义,心境自忧怖懊悔而恼怒。早已忘了自身安危,又岂能注意到这些。
      “嗳,”红衣少女唤了声,“你不相信羊肉是人肉,却相信我这‘神女门’弟子所说的话?”

      庄少功闻话,立即就明白了这红衣少女的来历——就算不知道“神女门”,“巫山神女”也是世人皆知的。楚怀王畅游巫山,神女入梦荐枕。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歌赋,写的便是这段佳话,普天之下的男子心目中,大概都有一位神女般的寤寐求之却只能在梦里相见的意中人。
      红衣少女所说的神女门,位于巴蜀巫山的神女峰。此门的女弟子,好似都是从男子梦中跑出来的天姿国色。俞氏曾告诉庄少功,神女门的女子,不适合相夫教子,她们只知寻欢作乐,不知细水长流。脾气好的,甘愿与心上人相忘于江湖。脾气坏的,恨不得和心上人同归于尽。

      瞧这暗中下毒的红衣少女,再瞧坐怀不乱的无名,庄少功心中雪亮,这就是——因爱生恨。
      无名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享用着下了毒的美酒佳肴。
      庄少功又想,无名也不是没有情,只是无法回应少女的心意,才甘愿吃下这些菜。
      想罢,从未体会过儿女私情的他,感慨万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谅你也不明白,”红衣少女嗤嗤地笑道,“我们这是在文斗。”
      庄少功莫名其妙,硬生生地道:“文斗?”
      红衣少女道:“我这十八样菜肴,叫做‘襄王有梦’,以三十六种毒物调味——即便是武林第一流的高手,遍尝之后,也必将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死!”

      庄少功听罢,又是惊惧又是痛心,无名虽然胡作非为,但如此糟践自己,也令他不忍。
      莫非,此事无关风月,只是他抛弃了无名,无名万念俱灰,便要惨死在他面前?
      事已至此,他长叹一声:“……你这女子,为何如此歹毒?”
      红衣少女道:“我哪里歹毒?武斗我一招便死了,他又懒得动手,我有什么法子?”

      两人说话间,无名慢条斯理,吮了一勺砂锅煨鹿筋,又喝了一口玄蜂酒。
      原来,他品出砂锅煨鹿筋下了‘寒食散’,这药令他浑身滚热,便喝一口玄蜂酒。玄蜂性寒,乃是至阴之毒,与‘寒食散’相恶。药性如此抵消了,非但与人无害,还别有一番风味。
      而炒鸭掌里的‘相思苦’,催得他心脉阵阵绞痛,尝一口曼佗罗做的翠玉豆糕,又舒心了。
      只是,每道菜掺杂的不止一种毒物,有些药性相恶,有些药性相使,解起毒来十分繁琐,最快也要吃上四百七十三口。因此,他的吃相显得耐心、细致且斯文。

      红衣少女看着看着,突然脸色一变,急取来账房的笔墨纸砚,逐一录下无名品尝过的菜名。
      无名忽然道:“五两。”
      红衣少女一怔,道:“我请你吃饭,不过讨一张方子,你却开口要银子!”
      无名道:“黄金。”

      庄少功看不出门道,观颜察色,却也知道无名已化险为夷。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默然无语,旁观少女写赊账的字据,少女发觉他靠得近了,仰头瞪了他一记。
      无名见这两人相互看得有趣,提溜着墨迹未干的字据,转过身,慢腾腾地上了楼。

      少女望着无名的背影,半晌怅然道:“明明才十八岁,却像个小老头子。”
      “十八岁……”庄少功有些汗颜,他以为,无名不过十六七岁。
      少女反倒一脸惊异,打量庄少功片刻:“你这么呆,一定不知道如何使用‘病劫’了。”
      庄少功想起了无名那一番自诩兵器的高论,眉头一皱,心里十分不快,也不与其争论。

      “呆瓜,我原本是来劫你的,可惜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告诉你罢,我劫你,也是为无名着想。你若去了金陵,无名和乾坤盟的夜盟主,必死无疑!”
      庄少功一听之下,果真变成了呆瓜:“此话怎讲,夜盟主和无名有仇么?”
      少女道:“我怎么晓得?这是我们门主讲的,门主晓得很多内情,旁人若是晓得了,死一百次也不够,我是‘六舞’里的‘扇舞’,有空来蜀中找我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了!”

      这红衣少女说罢,身影一晃,已不在桌前,但听店后一声马嘶,便不知所踪了。
      庄少功望着空气暗自钦佩了一阵,和这些潇洒的江湖儿女比起来,他是大大地不如了。他应邀去参加比武招婿,也是为了见见世面。运气好了,或许会博得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的青睐。但他于女色并不十分要紧,不愿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才顺其自然,只盼能和夜烟岚交个朋友。
      此时,思量少女的劝告,却千头万绪,似另有隐情。

      “无名,那姑娘说,金陵去不得。”上楼进了敞开的厢房,庄少功开门见山地说。
      无名坐在床前,正要解衣,闻话抬起头,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庄少功道:“你和夜盟主有私仇么?”
      无名把目光一垂,睇一眼身边的床榻——看样子,是叫他过去坐下叙话。
      他踌躇片刻,不尴不尬地走过去,也就把衣袍一理,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也看不见彼此神色。
      庄少功思索一会,先沉不住气,扭头看无名。无名也侧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这一笑,来得毫无道理,就像让他脚踩三尺厚冰,突然抬头,看见了春光无限明媚的艳阳天,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不自在,十分糟心。
      无名哪管他感想如何,变戏法似地,把手摸进怀里,取出一个以细绳扎裹的油纸包。

      庄少功谨慎地接过来,料想这便是他所问的私仇的谜底。掂一掂,捏了捏,有圆滚滚的硬物。
      他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托在掌中,解开来看——
      一颗颗圆滚滚亮晶晶的,是蜜饯枣子。底下两个金黄的饼子,有些变形,还微微有些热。

      庄少功的心情顿时万分复杂,无名吃了十八样剧毒的菜肴,却把这些好吃的留给自己。
      无名道:“吃罢。”
      庄少功屏住呼吸,把嘴闭紧,转头看窗外的夜色,只觉万籁俱静,夜色朦胧……
      无名又道:“还生着气?”
      庄少功压抑着心绪,堪堪地说出一个字:“没……”

      无名未察觉到庄少功的反常,缓缓地舒展身躯,病恹恹地躺下:“我去报官,知县说他庙小,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请我去州衙自首。翻过那山岗,是建安县。你们走错道了。”
      庄少功一听,既生气又感动,眼泪几乎掉下来:“无名,你又恃强凌弱,拿人钱财!”
      “破财消灾,不拿,他想不开。”

      庄少功满心困惑,百丈山的山匪,建安的知县,何以如此畏惧无名?
      若说无名杀人不眨眼,他却并未杀害那下毒的红衣少女,红衣少女似乎也不十分忌惮他。
      何况,无名竟会给自己捎带蜜饯饼子,可见心地还是善良的,并不像丧心病狂的恶人。
      ——莫非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了?

      庄少功收拾好乱糟糟的思绪,转过身,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郎:“无名,山匪是你杀的么?”
      无名皱了皱眉头,似觉已没有说话的必要,但又不得不睁开眼,深深地看着庄少功:
      “我看着你,你可想死?”
      “……我又不是卫玠,只会被你气死,岂会被你看死。”
      无名道:“想太多的人,却会作法自毙。这有一桩公案,太长,就不讲了。”

      庄少功默了半晌,暗觉强词夺理,但也毕竟有几分道理。他原本想问什么,冰释前嫌之后,却不记得了。只因无名抬起一只脚,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膝上。
      他以为,此举是亲昵示好,也就听之任之。从未与年少之人如此亲密,心里忽然柔软起来。
      犹如拨云见日,他望着无名,这无父无母的少年郎,也是知道撒娇的……
      无名也状似柔弱地望着他,惫懒地说:“出门之前,你答应无心替他伺候我,打洗脚水来。”

      庄少功拎着木盆,秉着油灯,铁青着脸,下楼过穿堂,寻到客栈的厨房。
      他在家里洒扫叠被,诸事亲为,烧水自是小事一桩。只是,那种春风解冻的气氛,本适合交心,无名竟出言要他烧洗脚水,心底有些失望,无名只怕还要得寸进尺,让他伺候着洗脚。
      他忿怒地往填好柴,往锅子里舀水,一转头,惊觉墙角缩着一团黑影。
      那黑影见了他,吓得一缩,抱头哀哀地告饶:“爷爷饶命!好汉饶命!”
      他定了定神,持着油灯,上前相扶:“这位兄台,你怎么样?”

      火光摇曳,影子在墙上不安地跳动着,那人霍地抬起头,双目圆睁,露出满是脓疮的脸来。
      庄少功吓得倒退一步,一只燥热的手掌,立即捂住他的嘴,顺势把他捞进怀里,又稳而有力地扶住歪斜的油灯,先低声道了得罪:“少主,休要惊慌,在下是赶车的车夫。”
      庄少功当机立断,从那健实的臂弯里挣出来,抹头一看,果然是姓马的车夫。

      车夫举着油灯,照那满脸脓疮的怪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用葛布捂住脸,痛苦地说:“小的……小的是店小二。”
      庄少功恍然大悟,看这人打扮,的确是之前的小二,只是不知,如何变了模样。

      车夫这才放下心来,走到里屋盛放砧板蔬菜的长桌前,端起一碗热气腾腾飘着菜叶的面条,把予庄少功:“少主,马喂饱了,这铺子做的是人肉买卖,东西是吃不得的,且将究些。”
      庄少功没有接,飞快地望了车夫一眼,笑了笑:“多谢马大哥,我已经饱了。”
      车夫笑道:“想来,‘那位’和少主言归于好了?”
      庄少功点头,把木盆抱在怀里:“这地方真的卖人肉么?”
      “不错,在下料想‘那位’发觉少主来了‘宰羊铺’,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也一定会赶来相救。看这小二的模样,恐怕是受了‘那位’一掌,也是罪有应得了。”

      庄少功情不自禁又看了小二一眼,虽然看不真切,却忍不住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再回神,只见车夫敲叩泥壁,忽地五指如钩,掼进去,拽出大片尘土和碎裂的门板——竟是一扇暗门。
      车夫不知看见了什么,肃然道:“少主请看。”
      庄少功往里一望,霎时面如土色。

      待庄少功一身血腥气,满头是汗地回到客栈二楼,夜已经深了。
      无名仰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双腿垂在床边。庄少功叹了一声,把盆子放好,弯腰替他脱了皂靴和白布袜,仔细将他的脚丫洗干净。又换了一盆水,自己也洗漱一番。

      他回想起在厨房中的所见所闻,这时才察觉到,尽管难以置信,但江湖毕竟有他闻所未闻的险恶的一面,一时不敢再离开这间厢房,便坐在桌前,挑灯研墨,写了一封奇长无比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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