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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秦静】呓
我有时候想,老了后住进京郊干净的养老院,窗台上洒满阳光,没有人来管我,没有人来爱我,没有人来烦我,我和我的小白鲨,我最最亲爱的、胖而粗鲁的小白鲨,终于都痴呆呆的,不会再打架了,就这么,死了。
“这不可能!秭秭别说这种话!”秦江听我又给她小孩儿说这不着调的话,马上显出关切的样子,又拉住她的孩子,我的外甥女,那两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埋头吃饭的小女孩,严肃地问,“你们俩,以后会不会丢下大姨不管,会不会?”
“不会。”一个这么说,抬头瞥了我一眼就又埋下头去。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轻蔑地歪了歪嘴角,嘲讽而冷漠地睁着眼睛,我想她一定是在看我,或者是在看戏,不过看起来像是在认真地端详米饭。
“不会啊!”另一个明显更加热情,有着和秦江如出一辙的关切语气,“那怎么会呢?!”那一个低着头的又抬起来随声附和。
“一定要给大姨养老,知道吗?像对我一样,大姨多爱你们,你们不能让她住养老院,知道吗?”
“知道。”
“保证!”
“姊姊,听见没有,你不用去敬老院。”秦江拉住我的手,像安抚小孩子那样不停摩挲着我的手背。她的手真细啊,她的眼睛真亮。她总是最知道怎么讨好别人。她们一家都是,包括那两个小孩儿。我想我快要被感动得不能自持了。
我任她握着,向着那两个小孩儿说,“不是,我觉得敬老院挺好,我愿意去那儿过。”
“姊姊!”她拍我的手,眉头也皱了起来,尾音拐了弯。她在撒娇。
“行啦行啦!”客厅里传来我妈不耐烦的叫嚷,“养老院!你以为现在养老院那么好找?!床位都没有……你还不一定住得起呢!个破养老院,有什么好!”七十多的老人,我不跟她计较。
“我吃完了,走了啊。”那一直沉默的孩子站起来,像个散漫的英雄,争吵被打断。我猜他们在想,她是不是被这无休止的争吵烦着了?果然,她妈和我妈都挽留起来,问她吃没吃饱。她悠闲地摆摆手回屋去,秦江就像泄了气般松开了我的手,转去和另一个孩子聊天,都没有意识到我回屋去了。
屋里烟味很重,好歹不是劣质烟,那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气味,非常呛人,熏到眼睛里即刻就会流出泪来。小白鲨同志在抽烟,从他面前的笔记本里传出失真的过气流行歌曲,他在打游戏,穿着白色的汗衫,宽厚的大白背上流下油脂般的汗水。屋外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母女俩嘎嘎嘎的笑声,像鸭子。那个沉默的孩子,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是她和秦江之间所没有的。我没有孩子。因为我有病。
我有病。这真是人尽皆知的真理。
去年还是前年,没准也就是最近,老家有表弟要结婚。我莫名地很欣喜,几近狂热地准备回去为他庆祝,为一个我不熟的表弟。每天,几乎是每天,我给舅舅舅妈打电话,说吉利的话,买喜庆的衣服,为挑选礼物费尽心思,准备旅行。秦江看我忙忙碌碌的,就也很欣喜,陪着我,挑裙子,挑礼品。我妈呢,睨着我,嘟囔着:“也不知犯了什么病,非要去。”她不想让我去,因此非要说这个“病”字来气我,但她由着我。舅舅舅妈也邀请秦江带着小孩儿去,小孩儿没时间,于是婉拒了。
后来,大约距我计划的出发时间还有一个月罢,我妈突然很坚定地叫我别去,一如既往不耐烦的神情。台词还是那几套。
“你不用去,就你那几个臭钱,又是挑衣服又是挑礼物的,人家不缺你那个!”
“他缺不缺是一回事,我高兴我就要送又怎么了……”
她看我执拗,突然就沉默了,我不明白,或者我隐约早就明白。我温柔的妈妈,她终于不再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垂着眼皮,轻轻地说:“你舅妈说了,小静身体不好,回老家急急忙忙地,就为了叶叶的婚礼,她很感动。你呢,舟车劳顿,她怕照顾不好你……”
我想我已经懂了,但还是没忍住又一次自取其辱,争辩道:“我不用她照顾,我自己……”
“哎呀行啦!”她不耐烦地挥手赶我,像赶一只苍蝇,“人家嫌你有病,怕你闹事!”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愤怒,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气我。但可以确定的是,我长久的沉默加剧了她的不安,她又挥了下手,这次像是要拍死一只蚊子,“我早就跟你说别去,一个破婚礼,有什么值得!”说着就转身走了,留我在那儿,刚酝酿好一点刻薄的话就又没人听了。
我回屋坐着,很久,看一本书,也许是《红楼梦》,也许是弗洛伊德,也许是顾城,天知道是哪个疯子的书,总之看了很久,终于想出了各种版本各种风格的极富内涵的刻薄话。我生气的时候,就爱刻薄地反击,引经据典地反击,人家听懂了我会继续骂下去,人家听不懂我会恼羞成怒,没准愤而出走。事实却是,没有人听懂过,或者懂也装不懂。他们对我没兴趣,他们只想清静清静。
虽然我妈说她已经应了舅妈的要求,叫我不要再自讨没趣,我还是给舅妈去了个电话,客气地表达了自己因种种原因去不了十分抱歉的意思,并祝福新人,刚想怎么含沙射影呢,对面挂了线。
人真是急躁啊,大概是被喜悦冲昏了头吧。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思考我之前毫无意义的欣喜。是什么原因呢?我努力地回想,哦对了,是为了报恩,报五舅舅一家在我生病期间照顾我的恩。该死!又是病!这病真是如影随行,让人不得安宁!
吃晚饭时,大家得知我已被通知,终于可以公开谈论此事。我能感觉到,他们比我先收到消息。五舅妈真是,让我颜面扫地。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了。秦江很难过,她坚信我已经痊愈,坚信妈妈感化了我,并不知怎么得出了我善良的结论,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的妄想症,我的邪恶,我的多疑,简直是有目共睹的。这时那沉默的小孩儿,她叫做周忆,又大摇大摆地逃离了压抑的餐桌,我也顺势遁了,就让他们当我是耍脾气好了,因为过不久屋外又会重新传来嘎嘎嘎的放肆的笑声。
我是个懦弱的人,这一点是周忆暗示我的,在我们熟识以后。她是对的,就像女人总是打小三而不会打老公一样,只要亲戚们表现出一点对秦江合理的偏爱,我就会当众诋毁她。但秦江从不生气,反而觉得是亲戚们误解了我,她宽慰我,却从不替我辩解。曾经我以为,她是英雄。后来又想,这无来由的气量是不合理的。
她不爱我。
我从小就崇拜英雄,这种强烈的拜伏的情绪大概是由我性格深处的懦弱造成的,我渴望得到救赎。表演是一种生命的冲动,就像说谎逐渐成为一种陋习。“要成为英雄,哪怕只是舞台上一小时的英雄”,怀着这样的憧憬。现在想想,这大概只是一种虚荣。可这冲动,因它的坦率和真实,成为了神秘而圣洁的罪恶,所以更加甘美罢了,当然,代价也是巨大的。
十八岁那年我私自报考中戏,没瞒住,几个月后我从“南清华”机械系退学,一年后的这一天,确诊精神分裂和数字强迫症。精神分裂让我臭名昭著,听着就像演员综合症,不是吗?其实像我这样的蠢蛋,称作是演员怕也污了这称呼。我要讲讲我是怎么学表演的。
有很多关于表演的理论书籍,也有很多值得效仿的好演员,更不缺的是关于中戏的传闻。对着镜子,尝试表演愤怒,不同层次的喜悦,训练表情和肢体语言;复原电影片段,角色扮演;朗诵台词,模仿动物……这些我都尝试过。第一次,在封闭的屋子里,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我自己,感到既难为情又紧张,身后的床和柜子都变得陌生,形状、气味和噪音,都是。它们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好像准备向下班回来的父母告状,逼着我连呼吸都小心了许多。但这为了理想的欺骗,不会令我有丝毫的惭愧,所有的只是疲惫、紧张和窃喜。
第一年的落榜,我将之全部归咎于家庭,这是无误的,那一阵我几乎天天都在战斗,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即使如此也还是考上了由父亲做主的第一志愿。可我毅然退学,迫使父母做出让步,说这次好好准备,请专业的老师来训练我,再考一次,如果还考不上,就要正经上学。父亲在长久沉默后宣布了这一决定,母亲惊诧地抬眸,随即低下头去。父亲沉重的叹息,令我感到了极大的委屈,和流浪的冲动。但我没有,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感到快活终于给了我权限,自己却仍无法让胆怯松绑。这想象中神圣的、充满意义的到来,突然十分滑稽和讽刺。
第二年落榜后,众所周知,我得了那病,任何社会活动都被停止。我需要照顾,不如说是监护,还需要药,然后呢?无计可施,我们等着它好,奢望着有一天醒来一切如常,死终于成为常态,生也就值得期待了。在此期间,我的母亲寻访著名的医生,监督我积极治疗,陪我旅游散心,从没有一刻显出失望和憔悴来。当然,她也有自己的事业,所以曾经把我送回老家在五舅妈家养病。
她找到一个名声极好的医生,我在他的治疗下痊愈。就是在那间医院里我邂逅了小白鲨,我看着他时,就知道他是农村人。我们交谈,他问我得的是什么病,我说了,他就点头,特别老实。他的幽默不是巧妙的,但他诚恳地想要讨好我的神情,让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哦我的小白鲨,我爱他的时候愿意用最幼稚的方式欺负他,恨他的时候就恨不起来了。
小白鲨打我,挥舞着菜刀,瞪着圆眼,砍门、桌子和床腿,扔拖鞋。我尖叫着,落荒而逃。一言不合是很容易的,他要想威胁我,只要说“你以前病的那个样儿我都见过,你就是有病”就够了,真的,只有他不能说这话。我打电话,给秦江、给家里,回去住,真的想过离婚,一个人坐在床上想了一下午,闻到被子上的烟味时,就哭了。
在我对小白鲨逐渐失望之际,周忆偷偷告诉我,她在写一本小说。我就像《华盛顿广场》里的Aunt Lavinia一样,为这叛逆的、狡猾的小姑娘和我共享秘密而感到被结盟的荣幸,并总想从幻想中满足自己。可她不是Catherine,她不温顺。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当众夸奖她叛逆,她弓着的背僵硬了,浑身散发出警惕,用令人陌生的鹰隼般的目光睇着我,说:“我不喜欢你这么评价,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我很惊讶,并告诉她“叛逆”于我原是一个褒义词,可她不依不饶。是从此开始么,我发现了我和周忆情况的共性,开始回想我的失败,并试图寻找原因。
Aunt Lavinia总是希望把Catherine的秘密恋情告诉父亲,并逼着Catherine“勇敢”面对,大不了私奔。周忆去美国时,也许只是没在意,也许真的是怀着不可言说的心理,我把她写小说的事告诉了我母亲,很快秦江也知道了。周忆知道后给我发短信,充满愤怒,然而我终于发觉我们之间的区别,她会威胁我,说:“你要理解,这件事之后我对你将失去信任。并且,这件事故我要全权处理,请你不要插手,否则也只是添麻烦。谢谢,祝好。”
后来的事是可以预见的,我所承受的,周忆只有加倍,因为她才十五岁呢……幸灾乐祸?不,大概只是像小时候摔坏一个洋娃娃的快感。我看着她痛苦,已经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那时我认识到,虽然我母亲治好了我,可拆散我的挚友、嘲笑我的梦想最多的也是她,这些帐是算不清也无需算的。可是周忆拒绝了我,并且是以很冷酷的方式,她要立这个原则,不能容忍背叛。我记得她很惨,和秦江吵架,成绩下降,无所依靠。结果中考之后,这事儿就没影儿了。
后来的后来,我问她,还有没有再写。她停了笔,却没有抬头,说没有。这时我就知道她还在写。我突然感到她的可怕,于是不敢再问了。
也许这就是结尾,她将永远地拒绝我。但有一件事又不得不讲。上高中后周忆进了话剧社,我兴奋地送了她一堆理论书,她欣然接受了。后来有一天我当众问她,下学期演什么。爸妈闻言心中警惕,孩子离我太近总归不好,于是马上围住她,问,你要做演员?她说,也不一定,没准是舞台或是音乐,谁知道呢。
“你不适合做演员。”我母亲说。
“怎么个说法?”本没当回事的周忆,感到了她的紧张,挑衅地回驳了。
“你个儿矮。”
“咳,我进话剧社不过是因为声音不错,喜欢念台词罢了。”
“没有人告诉过你么,其实你声音有点哑。”她看起来像是个长辈在善意地提出建议。
“哦?是嘛,现在正流行这个呢,”她悠悠地说,恶作剧似的,看着我妈脸色渐白,轻笑了一声,“放心吧,我当不了演员。我放不开,演不了,也不想演。”
“那你要去当跑腿的?”我父亲笑问。
“哈哈,你可以这么说。”
“就是这么回事嘛。”
“是么?那就是好了。”周忆耸耸肩,口头便宜她不争,这些事家里也只能过问,通常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就没兴趣管了,怪不得我妈说秦江治不了她。
周忆知道我听见了,于是收拾好那一堆理论书全数给我送了回来。
“为什么说自己演不了也不想演呢?”我问。
她笑了,说:“真要演的,就在这儿呢。”
虽然我猜测她指的是伪装,也知她极善此道。但我突然想到另一层意思,豁然开朗了。我想到表演和生活,生活是永远的事业,没有什么不在生活里,也没有什么能改变生活的本质,强求总是无聊的执著。然而这亦是极大的讽刺。有时我梦见小白鲨得了肺痨,我又时常不清醒,两个人挤在逼仄的空间里,全是烟味,就觉得悲哀;有时又梦见小白鲨不存在,而我一个人住,屯了很多高级的烟酒,在空荡荡的辉煌的大房子里,醒来就浑身发冷;有时梦见自己有个孩子,像周忆一样优秀又有点狡黠,而我平凡又困窘,变成中年妇女,在大街上教训他,声音尖锐,举止粗俗,像秦江失控了似的,每天所想是柴米油盐,不敢像现在这样疯狂地憧憬着环球旅行……
圆满也不是不可触及,可舍弃了生活的圆满我宁愿不要。
我还是想,老了后住进京郊干净的养老院,窗台上洒满阳光,没有人来管我,没有人来爱我,没有人来烦我,我和我的小白鲨,我最最亲爱的、胖而粗鲁的小白鲨,终于都痴呆呆的,不会再打架了,就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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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静是我很喜欢的人物,她有一种光芒是别人没有的。
PS.关于“圆满”的灵感是从佛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