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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
(一)
天宝元年,我在临水镇的第五个年头,完成了开糕点铺子的心愿。
暮春,午后,我无聊地把插在发髻上的玉簪拿下,镌刻在其上的只剩下“良人”这一心愿还未完成。
“良人?”是哪个姐姐的心愿来着?我脚点地,自顾自喃喃出声,视线却被一大一小两双墨绿色靴子吸引住。
“糯米团子。”我抬头看向稚嫩声音的来源,只见得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小公子哥儿带着些许鄙夷之色,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着我这一尺半丈儿小铺子。
“什么?”我疑惑的尾音还未消散,就瞧得那小公子儿扯着劲儿晃旁边那位的衣袖抱怨道:“我就说,这么一家破店,哪会有我要的,偏要来,不是浪费时间么!”
我粗想来,这孩子定是家中的宝儿,那位任由他拽着的也不吱声,不知怎的,我便莫名生出些气来,任性到我的面前,我就得跟他一般见识下,杀杀他的“气焰”。
“那般小女子似的吃食,这儿自然是没有的。”我拿起抹布若有似无的擦着案板,故意不看那小公子哥儿。
“你说什么!”意料之中突然拔高的童音里布着丝丝的骄横味儿,小公子哥儿已是插腰红脸状。
“怎么?小小年纪的,耳朵就不灵便了?”我担忧地指着本该天真烂漫,一脸童真的那一身墨绿色的耳朵惊叹道。
“你,你,你怎么......”小公子哥儿抖着食指,一副气得无话可说的模样儿。
“还有结巴啊!”我强忍住笑意,夸张着继续戏谑道。
小公子哥儿终究是个孩子,被这两句话一呛白,立马鼓着嘴巴涨红了脸,一副受了偌大冤屈的可怜样儿。
我终是有些心虚的瞟了眼旁边的大公子哥儿,但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便也就放下心来。
“都说姑娘这里的糕点是临水镇数一数二的,还请拿出些来,我这侄子旁的喜好没有,就喜欢尝尝各地的小点心。”
原是侄儿,刚刚和小公子争着话头,也没细看,这大公子却也是同样一身儿的墨绿色,长得也是俊秀,说起话来是慢条斯理的势儿,但还是透露出些高傲的疏离劲儿。真是,都穿一身绿,不是该来买粽子吃么?
“数一数二?公子高抬了,这临水镇约莫也就我这一家点心铺子。”说罢,我侧身打开蒸笼屉子,热乎乎的蒸汽漫溢出来,一时间模糊了视线,我随手捡了几只扔到白瓷碗里。
我瞧那小公子哥瞪圆了眼睛望着我手中的白瓷碗,很是受用,这临水镇是偏居在北方的小镇,还真如我所说,基本上没有食用小巧玲珑点心的习惯。想要去挑战甚或是改变长久以来的,可以说已经浸刻到血液里的东西,大概也只能从小抓起了。所谓的从小抓起,便是我费尽心思,将点心做成小动物的形态,不说栩栩如生,但总有八九分抓人心思。我想,这便是此刻,这不可一世的小小少爷目不转睛的缘故了。
“你若再不吃,我可要关门打烊了。”我故意鼓起嘴巴催促道。
小公子抬头看了看我,伸手便向那碗里抓去。
“哎,烫!”话未落地,那兔团子已摔掉一只长耳朵,而小公子像是终于找到出口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从未见过这么能哭的小孩,而他的哭技已然登峰造极。大公子终于在淡定的神色外露出了慌张的表情,我在响亮而尖锐的哭声里,听到那叔叔哀叹,景儿是顶能哭的,哄不停,怕是在你这店里闹上一天一夜都有可能。
我终于认识到,孩子是不能惹的,若是众人惯着的,必然更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糯米团子!”哭声没有消停的迹象,“我说,我给你做糯米团子!”我扯着劲儿喊出来,哭声怔了怔停下,小公子猛吸了口鼻涕,皱巴着的小脸总算渐渐舒展开来。
“那个,今天我要打烊了,明日我再......”话还未完,这小魔障又眯缝起眼睛,拉开大哭的阵仗,“得得,我现在就做,您老可千万别哭,求您了!”我哈着腰,就差鞠躬了。
我挽起袖子,刚拿出糯米,就听得铺子外面想起了兵器交接的冷声,还未来得及疑惑,颈部就传来阵痛,随后便陷入了黑暗。
(二)
耳朵里尽是“嘚嘚”的马蹄声,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逐渐四分五裂。
“你再睡,点心可就没了。”那混世小魔王说话喷出的气息拂过耳朵,牵动发丝,弄得我痒痒的。
“你们这是绑架!”我吼叫着站起来,只是忘了现在身处马车,头砰地撞在厚实的木板上,疼得我发晕。
小魔王掌不住的“咯咯”大笑起来。而大公子哥却一副正襟危坐的态儿瞧着我。
我捂着额头,半屈着腿儿义正言辞道:“停车,我要下车!”
小魔王状似歉疚的看了看我,便低下头重又吃起点心来。
“姑娘答应要给景儿做糯米团子的,景儿尚未吃到,所以姑娘暂时还要和我们待在一起。”大公子换了身黑色的衣袍,让人觉得有些压抑的同时说话声里也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冷劲儿。
“那好,找家店我立马做。”我铆足愤怒抗衡着。
小魔王舔了舔手指道:“可是最近,我不想吃了。而且,我们在被追杀,怎么可以为了一块糯米团子就停下来呢?叔叔,你说是吧?”
“是啊,景儿真乖。”大公子边说边拿起素布绢子替小魔王擦手。
娘亲教导过我,要处变不惊,要随遇而安,要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我决定对于他们这奇怪的叔侄俩,采用漠视法策略对待。既然有人追杀,聪明如我,总会寻到空子在混乱中逃脱。这么想着,我立马伸手拣了两块糕点塞到嘴里。
马车在黄昏时分停在一家驿站门口,正对我心思,多少纷乱发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啊。希望那帮追杀的人今晚能不辱使命追到这儿。
小公子在对驿站伙食怒不可遏的当儿,我光荣的承接过烧饭的使命,在厨房热火朝天的忙活开来。顺带着打探了下,这个厨房有一道小门直通客栈后头的小树林。
后半夜的光景,还没有听到打打杀杀的喊叫声,我便只能在寂静的黑暗中从客房摸索着去厨房。
刚摸黑到厨房,便听得大公子冷冷的声音:“姑娘也是饿了?”
我叹了口气回身,无奈问道:“为何要缠着我?”
“在下涂山凌,姑娘大名?”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可以叫我阿九。”
“涂山家族,你应该听闻过吧。至于阿九姑娘你,我想之前,我并不认识。”
涂山凌,我确实不认识,只是,涂山家族是远在南边的商贾大族,怎会被追杀到这偏远的北方来。而且,瞧这家伙应是涂山家正儿八经的公子哥,又怎会沦落至此,还带着一个孩子?脑袋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阿九姑娘有什么尽管问。”涂山凌的脸在他点燃的晕黄灯光里显得有些许知心般的温柔。
“这种时候,我知道的越少不是对我自己越好么?只有一个问题,公子是要去哪?”我瞧了瞧,这家伙还真是来偷吃的,面前的瓷碗里还剩半个未嚼完的馒头。
“无焰城。”
无焰城,也对,那是这个世间唯一容得下走投无路之人的地方。去了无焰城,不管你的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你都能得到所想要的一世安宁,那里就像是被神灵庇佑的最后一方净土,前尘往事皆可抛去。只是,若想进城,你得打动守城的石士。
“哦,那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给我点盘缠?不然我背井离乡的,怎么活下去?”这一点上,我是占足了理的。
“那是自然。”涂山凌答得干脆,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魄的有钱人还是有着天生富态气儿,既然如此,我便收起心来,安心等着在这段旅程的某一时刻点做顿糯米团子,然后就开始自己的另一段生活。
(三)
赶了大半月路,却像是沿途观光,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有被追杀的紧张氛围。
景儿这个小鬼头,说什么不能停下来,但现在却为了看什么传说中的荧火舞在这个无名的小村一住就是三天。
我是没有做糯米团子,但却沦落为了厨娘,每天就可着劲儿变着法儿的做菜。
小鬼头就是小鬼头,才来几天就和村里的小孩子混熟,这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样的大户人家子孙竟能和平民子弟玩得开。
“你不去贴身保护景儿么?”我望着飞奔进夜色里的小不点对依旧清风拂面般的涂山凌道。
相处这么久倒也算是熟了些,涂山凌这人就是个冷性子,你和他说一句他就回你一句,不是多话的主儿,倒也利落。
“景儿聪敏的很。”
涂山凌答了这句,我和他便相顾无言,一同向村后的灵溪走去。
村民们说,今日是传说中的萤火舞开场的第一夜。
夏初的天气竟已夹带着些暑气,借着月色的映照,小径上的石子却显得冰凉凉。暖风吹过树叶,隐隐约约的花香萦绕在鼻尖,我随手摘了朵白色木槿,莫名笃定今夜能见识到传说中的荧火舞。
月亮逐渐隐去,景儿的小伙伴们三三两两的归家,景儿也开始打起了哈欠。
涂山凌刚刚背起已经睡着的景儿,突然就变了天。雨水像蓄势许久,一落便呈倾倒之势。
“快跑,前面有个凉亭。”涂山凌拉了拉我道,我转过神追着他的身影向前奔去。
雨越下越大,景儿却是越睡越甜,这凉亭四面镂空着,雨不断地打进来,我止不住地打起喷嚏。
“你没事吧?”涂山凌换了个姿势,抱着景儿问道。
“没事,可能有点受凉。”这么说着时,涂山凌竟伸出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若是发烧了,再在这里冻着,就糟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先前摘的白色木槿,一只萤火虫从里面飞了出来,然后,无数只萤火虫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凉亭,我想,我看到了村人所说的“萤火舞”。它们像流星般顺着你的发丝逐渐散去,又像烟火般随着呼吸重聚在黑暗中。你所能做的,便是静静赞叹。
“你的发簪?”
“什么?”
“刚刚亮了,嗯,可能是萤火。”
在无名村的最后一晚,我欣赏了一场称得上惊世骇俗的自然之舞,和涂山凌。
(四)
从无名村离开后,景儿开始变得沉默,甚至于一天都不讲一句话。而我,在看到玉簪上的“良人”消失后,也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再过一个镇就该到达无焰城,景儿自下车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涂山凌让我今日便做些糯米团子。
从那日一起看了萤火舞后,我便晓得自己对涂山凌生出了些心意。自知是那日的氛围太过诱惑,更是他抚上额头的手心带了些从未得过的暖意,让我不自知的迷了心智,这往后的一段路程,便有意无意地看着,念着他了。
终究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念想,而分手在即,这么清醒地提醒自己后,反而放任了自己。
看着包袱里足够置办十家糕点铺子的钱,我未经思考的便奔进涂山凌的怀抱。娘亲说过,每个人表达自己的喜欢都不一样,可能嘴上说讨厌但是心内却是顶紧张那人的,所以,想知道对方的心意,去听听心的声音比什么都管用。
我做了两大笼的糯米团子,想着端一碗到景儿房里,顺道道声离别。但我没想到的是,景儿竟换成了女儿装。自打见到那日起,我便有些疑心,小公子哥过于脂粉腔,往后也越发肯定,只是没有想过,今日能见到景儿在我的面前梳妆成女儿。
“阿九,我要做新娘了。”景儿的声音里透露出浓厚的悲伤。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阿九,我来这世间才九个年头啊。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商水家的女儿?我不想啊,我只想,只想......”
我跑出了客栈,把景儿的哭泣抛在了身后,我多希望,我根本就没有去道别。那么,也许我还能,心安理得的,再去看看这世间。
不知不觉竟已是九月,微凉的风卷起泛黄的叶子,停泊在这千年的石士上,徒留一丝温暖。
无焰城内一片死寂,我拼尽全力奔向无焰山。
鼓声已经响起,我在景儿要踏出的瞬间,将她拉过抱在了怀里。
鼓声停,我笑着对瞪大了眼的景儿道:“九岁便做新娘子,委实早了些。”
在桥梁另一头的青衫女子,终是挣脱了束缚,跑过来,一把将景儿抱紧在怀里。
“你是谁?”
厉声发问的是这无焰城的城主,也是要让这片受了诅咒的净土继续存在而担负着祭祀责任的监督执行者。
“爹爹,我是阿九啊。”
我有些心疼站在桥梁另一头的阿爹,离别时的青丝全白了,算来阿爹已是古稀之年。
“小九?”
“阿九是商水家第29代女儿,按辈分来,今日当是阿九出嫁的好日子。”我将披风脱下,大红的嫁衣被即将漫上的火焰热气吹鼓得飘了起来。
“小九儿?”爹爹的声音,嘶哑破碎。
“商水家的女儿,自有主张。小九儿已经很幸福,只愿今次,火焰能平静久些,让景儿能尝遍天下美食。”我静静说着,算是道出自己的心愿。
自有无焰城始,便有这一深渊火焰。从古至今,唯有商水家的女儿穿上嫁衣跳进去,火焰才不至于蔓延开来。而偏偏,到了阿爹,女儿尤其多,算上我,该是第九个。
我将发上的玉簪拿下,“景儿,这是阿九的娘亲留给阿九的,现在是你的了。你要记着,你是商水家的女儿,终究是要回来的。”
鼓乐声响起时,阿爹不顾一切地砸烂了擂鼓,他望着我吼道:“你不是我女儿,你不能跳!阿九早就死了,你不是!各位,我商水函已经送了八个女儿进去,这个,她不是啊!”
我又忆起娘亲送我走时哭红的双眼,还有阿爹默默躲在树后被月光斑驳的背影,忽然觉得,回家真好。
(四)
我抱着两坛子酒在屋子顶上等着涂山凌,这公子哥儿一点风度都没有,踩着点儿到,害得我一通好等。
“你知道我是谁吗?”闷不吭声的酒过三巡,我抬眸,笑着问一脸阴郁的涂山凌。
涂山凌没有答话,而是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才慢条斯理开口:“我和景儿的娘自小便认识,养在深闺里的女子,没有谁有她那般可爱聪慧,我本以为我能......”
“我就说嘛!”我收回目光,盯着夜空,忽然就很想姐姐们,要知道,我的那八个姐姐,哪一个都是天上人间少有的可爱聪慧。
涂山凌没有因为我打断了他的话而生气,反而笑起来,转头望着我道:“你说什么?”
我鼓起双颊,原本想要卖个长长久久的关子,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只能惨然笑笑,“我就说啊,商水家的姑娘,就是这般可怜喽。”
“景儿才不会可怜,她爹保护不了她,我自然也是不会让她跳的,我一定会想出法子,她一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孩子!”这算是我第一次见到涂山凌如此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不对,是难过的紧,竟然让我成为一个吃小孩子醋的坏人了。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这夜的星空如此的亮,我突然就想回家了,在外面这么久,也是该归去了。
(五)
喜乐声再次震天般奏起时,我望见了涂山凌,他今日穿的是那夜观萤火舞的青衫,有些远,瞧不清脸色,但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若那日他怀里传来的那般。
我张开了双手,姐姐们出嫁前的心愿,还好,阿九都实现了。
还好。
阿九自己的心愿也实现了。
(六)
千年的石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由,“陌上花开,可归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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