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重新开始

　　【艾莉】
　　莫林死了，就在刚才。他躺在我的怀里如此安静，胸口中了三枪，鲜血染成了红色的花瓣。开始的时候，我紧紧捂住他的伤口，不让血流出来，但很快我就放弃了，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我学会了接受现实。我爱他，但心中渐渐没有了悲伤，就像早晨起来趴在草叶上面的小小露珠，见着太阳便消失了。不是巨大的情感冲击以致于对事情反应麻木，不是的，我如此平静，是因为我知道真相——这不是所谓的结束，相反我将它称之为开始。
　　我要写辞职信，——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要找到那个孩子……我明白了，他就在附近！

　　【莫林】
　　她不知道我是谁——这并不重要，而我知道她的一切。她喜欢喝乌梅汁——我尝试了一下，真不知道这种爱好她是怎么养成的；她喜欢在周末去商市大学体育馆打两个小时的羽毛球，她有固定的球友——是女闺蜜，God；她还喜欢在周六下午躺到沙发上读一会儿小说，当然是侦探类。我知道，她的洗发水牌子，自从上了大学就没有变过；我知道，她喜欢柔和的灯光，安静的音乐；我还知道，她此刻陷入了麻烦，非常棘手，但这是好事——所有的麻烦都是好事，不是吗？它们就像蝶蛹之茧，突破了就化身为蝶，从此翱翔天际。
　　我有一千种方式和她相遇，但我选择了这里，选择了这样和她见面。
　　“我知道你们以前跟着林警官，一起合作了很多案子……”艾莉在我们面前来回走动，故意装作沉着，但无处安放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紧张——今天是她第一次接触线人，也称为“舌头”。“想必林警官已经告诉过你们，他已经正式退休了……以后，就是我和你们合作……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这种开场白在警察见面会上说，也许称得上漂亮，但是在我们这三个人面前特别令人不安。错误的语气。
　　“这是警察的样子吗？”
　　“不怎么靠谱呢。”
　　他们窃窃私语，充分不信任眼前这位女警官——太温和了。也许，我应该提前给她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临场发挥的时候要雷厉风行一些，自信就是这种东西：不光给自己也会给他人带来勇气。至少不会让他们的怀疑来得这么快。
　　“警官，我已经年纪不小了，家里还有妻子，女儿——才三岁，这种走刀尖儿的生活已经不适合我了……我，我想，是时候退休了……林警官当初是许诺过我的……”
　　“是啊是啊。”另一个附和道，“我们已经太老了。”
　　拒绝，拒绝，摆出严厉的表情，把手放在腰部□□位置，然后严肃地说拒绝。
　　但是，没有。那两个人像得了特赦的囚犯，一溜烟儿消失在了街道拐弯处。
　　“那么，你呢？”
　　“那么，你呢？”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多么简洁而又充满柔情，就像受伤的小白兔用红宝石般的眼睛问你：“你能照顾我吗？”
　　“我还年轻啊，也没有其他负担……”我努力说得轻松些，无所谓些，就像她可以充分利用的小混混。
　　“那，”她微笑着走到我面前，伸出右手，等待我握上去，“以后咱们就是搭档了。”
　　“你多大年龄？”她问。
　　“哎？”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我还是如实回答她，一直以来我都不会拒绝她，“25岁。”
　　“我们同岁啊，那咱们就没有什么代沟了。”
　　她笑得更加明显了，我看着她简直就像大学同学，或者邻居家一同长大的女孩儿。也许这就是亲切的警官特有的魅力和奖赏吧。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提议我们去川菜馆吃火锅——这也是她的一大爱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让我在她床边喂她吃火锅。我也喜欢，事实上，正是她养成了我的这种爱好。我们曾经在一起吃了二十年的火锅，每一次都是快乐的时光，无拘无束，就像迷失在花海之中的小孩儿，看见了美丽，体验了喜悦，但是无法表达出来，在心底满满的就要溢出来，要大声吼出来才行，所以吃火锅之后我们的必选项目就是去KTV唱歌……
　　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带我吃火锅的情景——怎么能忘记呢？我们面对面坐着，往锅底添加青菜叶、金针菇、牛肉丸、蟹棒以及豆腐片……我喜悦于添加的乐趣，端起筷子不断往里面夹，开始的时候她说要慢慢来才行，但很快她就不说了，看着我只是轻轻地微笑。
　　再和她一起吃火锅，也许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吧。
　　现在她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和我这样吃火锅。医生说她积劳成疾，时间机器做成了，而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就像生命并没有终结，而是从她身上转移到了时间卵——这是我为它取的名字，因为它能够赋予走进它的人以时间——却不能延长艾莉的生命。也许时间卵就是为我而设计的，是她送给我的礼物。她说我们开始于一个案件，从那以后她就转变了，而我则会确保这转变的发生。
　　是的，我并不悲伤，因为我又找到了她，艾莉！
　　【艾莉】
　　我知道今天的表现足够丢脸，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太懦弱了。
　　林警官不止一次告诉我，面对线人必须像严厉的老师教小孩读书那样，不能让他们扰乱课堂纪律，你必须居于主宰的位置。可是，当我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我就慌神了——我甚至不记得出了警车之后怎么走过去的。为了平复心情我来回踱步，因为林警官告诉过我，这样既可以缓解紧张情绪，又可以培养自信。
　　但我还是搞砸了，他们不愿意跟我合作，直接向我提出了退休。我知道要拒绝，但一时之间怎么找到合适的字眼呢？我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我想想，而他们居然理解为我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当他们走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就彻底失去勇气开口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搞砸的。
　　但也并不全是坏事，我至少留住了一个人，一个看起来还蛮英俊的男人。他说起话来就像个街头小混混，但是我知道不是——我就是知道，说了一些话之后他的本性就表现出来了，他像绅士一样。我是说真的绅士。
　　为了表示感谢，我邀请他一起吃火锅，他很爽利地答应了。我们去了川菜馆，那是去年开业的馆子，生意火爆，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去那儿，因为那味道值得所有的努力。为了照顾他，我让他点锅底和配菜，惊喜的事情发生了：他点的东西完全是我想要的！川香麻辣锅底，香菜牛肉丸、蟹棒、羊肉卷、鹌鹑蛋、虾饺以及上海青、金针菇、木耳、香豆腐皮、海带、土豆……饮料则是酸梅汁。还有更完美的吗？
　　也许他看到了我的惊讶，抱歉说他擅自点了这么多，赶忙将单子交给我，而我还能点什么呢？我放下单子，告诉他，我们是吃火锅的绝配，契合度百分之百。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我相信这就是某种缘分。
　　吃完火锅之后已经晚上八点了，是时候回去休息。当我们走出川菜馆，我就要说再见，他提议去KTV唱歌，——刚吃饱就去那儿吼叫？我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你不是怕我这个线人把你拉到哪个黑乎乎的胡同卖了吧？”他笑着说。
　　我已经懦弱了一整天，这句话就像往伤口上撒盐，我被激怒了，告诉他哪个KTV随便他选，我都奉陪。
　　“相信我，你不会失望的。”他很自信地说。
　　而我则担心今晚吃出来的好心情会被噪音污染。但是他说对了。坐在沙发上大声唱歌的感觉真的很好，心里的小喜悦迅速长大了，像一只鸡蛋——不，天鹅蛋，突然破壳飞出去了。人就漂浮在那音符之上，我几乎不能自持。
　　我重新打量他，重新评估他。我发现他也在看着我，我们的目光相遇，没有躲闪，就那么交融在一起。沉醉？我觉得有一点，但我很快避开了——这是不对的。我抓起小包，离开包厢，连再见都忘记了说。我一定慌乱了，脸红了，但我很快湮没于夜色之中，我想他并没有看到。
　　我想，他是个蛮好看的男人。——天哪，我都在想什么？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已啊。
　　【孙警官】
　　老吴告诉我，艾莉最近和她的线人走得很近。他说的很暧昧，“你知道，不是一般的接触，是那种接触。”
　　我讨厌他的语气和那张谄笑的脸孔，当时没有表示什么，心里却牢牢记住了。周围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艾莉，没错，我喜欢她，我希望她属于我，她也一定会属于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碰她。
　　下班的时候，我像闲逛一样靠在艾莉的办公桌前，她正在关机，收拾桌上的文件。“要不要去川菜馆？好久没有吃火锅了。”我这么问，这其实是一种试探，我心中忐忑等待答案。
　　“你不会想和我一起去的，”她微笑着回答，“还记得咱们有一次去那里，咱们几乎要了两份完全不同的配菜，连锅底也是你迁就了我。”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知道，吃火锅只是幌子，我想……”我鼓起勇气向她告白，只是没有机会说完，她抢着说：
　　“对不起，我已经有约了。”
　　若无其事，却无比锋利。
　　老吴说的没错。可是，猫和老鼠相爱能有什么结果呢？我在心底冷笑。眼下正有一件棘手的案子，马上就要进入攻坚阶段，此事一了，我立刻要他好看。——也许根本不需要等那么久，这件案子就可以把他扔进牢房。只要，我巧妙地动些手脚……第一件事，就是要他对警方产生敌对情绪，然后后面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地发展……
　　【莫林】
　　那个笨蛋打了我一顿，我没有还手。我没有必要和死人一般见识，再过几天他就会被一枪击中脑门，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撒手而去了。也许我应该感谢他，因为这件事艾莉搬来和我同住，她说，这样就可以更方便地照顾我。
　　“小孙，太过分了！”艾莉一边帮我贴创可贴，一边埋怨，伤口在眼梢，只是破了一层皮而已。“你也是……这件案子一了，你再也不要做什么舌头了，找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作……”
　　“我没办法找正经的工作……”我坦率地说，“我来自二十年后……”
　　“哈哈，你是在开玩笑吗？”艾莉笑得倒在沙发上，“请问谁送你来的？千辛万苦来这里当舌头吗？”
　　不等我回答，她继续问道：“那你说未来的我怎么样？——哈哈，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我告诉她，她不再是警察，而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一架机器上，草图是从威尔斯的手稿改造而来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叫它时间卵……我没有告诉她，她四十五岁就去世了。
　　“我们……我和你在一起了吗？”
　　“我们在一起，”我告诉她，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住在一所宽敞的别墅，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他留给我很多东西，不知为何只有那房子真正到了我手里。我们一起吃火锅，然后去KTV唱歌，回到家里下一两盘五子棋……
　　“狡猾的家伙，这才是你的目的吧。”艾莉说着，坐在我的腿上，亲了我一口，“如你所愿，我嫁给了你。”
　　“那……”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而已，听到“嫁给你”我从头到脚都被震住了，“那你愿意吗？”
　　“至少，你要准备个像样的求婚戒指才行吧。”艾琳说。
　　傻瓜才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兴奋地说不出话来，一夜睡不着觉。
　　【艾莉】
　　好的事：
　　今晚莫林讲了一个故事，故意引诱我问他未来的事，未来的我和谁生活在一起。我知道他是试探着向我求婚，我也答应了。看他激动的样子，这个案子一结束，他就会向我正式求婚吧。
　　他狡猾着呢。
　　不好的事：
　　小孙居然打了莫林，太过分了。
　　明天我就在办公室正式宣布，我准备和莫林结婚，而且已经住在一起了，这件毒枭的案子一结束就举办婚礼。让小孙彻底死心。
　　激动地事：
　　第一次参加重大案件：代号为猫头鹰的剿灭毒枭行动。很快就要收网了。
　　【莫林】
　　肯定有很多人经历过这样的一瞬间：来到某个地方，觉得非常熟悉。现在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且非常强烈：我认识这块地方。
　　警方已经确定毒枭就在这一块区域，那家伙真是太狂妄了，在微博上居然上传了一张携带GPS信息的狂欢图片，微博上只有一个英语单词：Done。时间：昨夜凌晨一点，地点：黄皮酒吧。
　　“就在这方圆五里，”艾莉说，“他的老巢就在这里。头儿说了，要精确的地点，然后一网打尽。”
　　在警方行动之前，按照惯例仍旧是让我们暗中搜集一些有用的信息。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各个街道我都感觉非常熟悉。为了确信如此，我让艾莉躲在某处，电话告诉我大致位置，她躲在了金麦大厦，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她，而且走的是最短路线，手机地图也给了一个线路方案，但是绕远了两个街道。
　　“你确定是第一次来这里吗？”艾莉问。
　　“我不知道，”我说，“五岁之后我肯定没来过这里，而五岁之前，那些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也就是那段时间，也许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里，谁知道呢？”
　　“跑了这么多路，我饿了。”艾莉说。
　　我笑笑，领着她倒退四五米，然后拐弯进入一条小巷，走了十来米，眼前就是一条大街，两边都是餐馆，街道旁边还有熟食小摊。“随你选。”
　　“不可思议嘛。”艾莉说，“这地方就像你创建的，你几乎能随心所欲地穿行。”
　　我报之以微笑，这种感觉怪怪的，宛如无根之木，总是不舒服，不安全。
　　忽然间，我似乎知道警方要找的是什么地方了。那是一座小型别墅，上下两层，还有一个地下室，总有一个高高的男人盯着，那人戴着墨镜，像看门保安。
　　【毒枭老大】
　　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不过迟早的事。我早已经设想过这一天，我也准备了好久。干我们这一行，你必须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并时刻让自己保持体面，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准备好死亡，把它放在随身口袋里。
　　我曾经逃脱过很多次，但不是这一次，这一次我不准备逃——虽然我有机会，就在刚才我的几个手下已经逃走了。我已经厌倦了逃跑，而且我也不想在我儿子面前表现得像一条落水狗。我爱他，非常爱他，自从他母亲去世以后，我就意识到以前我是为他母亲而活，如今我则是为他而活。我给他留了一座别墅，就在繁华的市中心，还有一大笔钱——它们都是干干净净的，谁也拿走不了，警察不能，法官也不能，只有我的儿子能够使用。
　　儿子，我本想照顾你更长久一点，但是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了。
　　我们本可以好好的生活下去……
　　一念及此，我的恨意就涌了上来，根本无法停下来。不能窝囊、不能懦弱、不能投降。于是，能做的就是举起你的手枪，瞄准最恨的那个人，然后扣动扳机。就这么简单。
　　而我，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像筛子一样被打透。夏天了，也许这样会凉快一些吧。蹩脚的笑话。
　　……原谅我吧，莫林……但你也已经是五岁的男子汉了。
　　【艾莉】
　　莫老大第一枪击中了小孙，接下来的三枪全部打在了莫林身上。他不是警察，本可以躲过，但是他说“我心中惴惴不安，不放心你”。傻瓜，你不放心我，不放心我，而你则去了哪里？你站起来保护我啊，站起来和我说说话啊！我们一起去吃火锅，然后去唱歌……你答应我啊！
　　“我是不是不行了？”
　　鲜血流了那么多，从我的怀里一直到地面都是，我紧紧捂住那伤口，“回去啊，你们！别再往外流了……”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你答应嫁给我……咳咳，我猜等不到了。”
　　“你会没事的……”
　　“我爱你……我也想告诉你，那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告诉你……”
　　“求你，你别说了，省下力气——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和你一起生活的不是这个我，而是小时候的我……我们在一起……吃火锅，唱歌，下棋……多好……我……孤孤单单……害怕你找不到我，所以来帮助你……这件事后你就不做警察……然后就能找到我了……”
　　声音渐渐小了，听不见了。我擦掉泪水，强忍住悲伤，这个时候必须坚强，还不是说再见的时候呢。我拜托老吴去寻找另一个他；我相信他，我愿意相信他，我只能相信他。

　　【艾莉】
　　老吴领着那小孩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眼睛里装满了恐慌和不安。我擦去他的泪水，依稀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到莫林的影子——不，不是影子，他就是莫林，真真确确的莫林。不是毒枭之子，也不是五岁小孩，他是属于我的莫林。
　　“你失去了最亲的人，我也失去了最亲的人——我想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下去。”
　　我牵起他的手，我找到了他。
　　“我们都要坚强，莫林，我们不哭，”我说，“我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