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人长久

　　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何处，王若离一脚深一脚浅地尾随在他们身后，小山陡峭狭隘，小道是环山而修，一圈一圈绕着弯子往前走，踩在扫除脏雪后的泥泞小道上，左顾右盼地瞅着山中景色。不专心的下场就是一不小心便踩进雪壳上。“哎呀。”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幸亏沈蕴反应迅速，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将人拉起来。“怎么那么不小心？”他皱眉说。

　　“没事，没事。”王若离摆摆手，脚没有扭伤，至少比起被沈蕴用力一抓的胳膊要来的好多了。“你就不能下手轻点吗？”她又想起了早上的糗事，真是半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王若离忍不住鼓起嘴，在心里默默抱怨着。

　　“我会记住的。”

　　王若离瞪了他一眼，才发现两个老者皆是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整个人瞬间局促了起来。

　　“没想到一眨眼他的……女儿那么大了。当年我离开盛京的时候，王若即也不过才出生。”苦月先生眼睛里藏着漩涡，他说，“你病好被道士送回家中，我那个学生还开了宴会为你庆祝，还亲写了帖子给我，只是老夫那时已经不想离开这里了。”

　　“可我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您。”王若离硬板板地道，父亲是他的学生，可是从来没有说过他和这个哪里冒出来的先生，更何况，她从他的眼睛里的的确确看出了对她的不喜。

　　“看来王旭还是像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了。”老者目光注视他们，沈蕴不动声色地往旁移开一些距离，让王若离对老者的印象更加糟糕。

　　她问：“你那么了解我父亲？”

　　“哪有师傅不了解自己徒弟的。”老者才收回目光，口气淡淡。

　　王若离点了点头，继续跟着他们的脚步前进，只是这不整齐的身体没过一会就便气喘吁吁起来，只是前头的三个人谁都没有发现她的不适，她深吸一口气，不甘示弱地追上去。身体已经觉得很累了，可是他们一丝疲惫的迹象没有，沈蕴也罢了，但自己怎么能连两个老人都比不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转过头瞧她，沈蕴面上露出几分担忧，他和苦月先生说不知道，王若离耳朵里头的杂音鸣叫得厉害，无法听清。不过一个老人是担忧，另一个是说不出的漠然。沈蕴疾步来到她面前，责备道：“你怎么回事，脸色那么难看都不知道说几声的吗，就这样不吭声，晕倒了都没人发现得了你吧！”

　　这一通谩骂让王若离不免不忿，想着你是我的谁，这样骂我，如果我父亲在的话……你以为我稀罕吗，你还敢这种口气对我吗？她手撑着膝盖，倔着脾气道：“我没事的，你走你的，我追的上的。”

　　“胡闹！”他声音微微拔高。“我背你上去。”他弯下身子，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和表情。

　　“哼，快起来吧你，苦月先生看着呢！”她冷声道，果然，沈蕴抬起头来，却发现他们早就离开了。“你乱说些什么呢？”

　　这可是未来的皇帝呢！

　　这次不骑，以后都骑不到了！

　　这般想着，王若离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她不再吭声，咬住唇瓣，趴了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可不觉得你那么逞强会落后那么多。是看我们都不理你，赌气吧？”

　　才不单单是这样呢，凭什么他一个目光过来，你就要和我保持距离？

　　心里已经气得冒酸水了，面上依旧不露分毫。

　　“我没有。”

　　王若离被拆穿了也不觉得尴尬，坏坏一笑，想到听人说脖子是很多人的敏感部位，于是故意往未来的皇帝脖子上吹热气。马上，沈蕴顿时身形一歪，王若离小小尖叫一下，用力环住他的脖子，听见他带着笑意的说：“还敢再来”王若离才不怕，只顾嘻嘻笑着，左右使劲晃着，弄得沈蕴被迫地东倒西歪。

　　“别乱来啊。”他托着王若离的双腿双手猛然一放，背后的人惊呼，和八脚章鱼般缠住了他。“你再乱来，嗯？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我才不怕呢！前面可是有两个老者呢，你能怎么办，嗯哼？”好吧，就让我小孩子气一会。

　　“哦？我不能怎么样嘛？”他促狭一笑，用力一抖，抱紧王若离，朝着前头快步跑去，王若离一颠一颠地笑得很开心，冰凉的手更是贴在他脖子上。沈蕴的身体就像一个大火炉，烤的人温暖，听着有规律的心跳，甚至比起轿子中更加昏昏欲睡。“好温暖哦……”

　　被她凉凉的手冻了一个激灵，沈蕴吸了一口气，“你是想怎么样啊？”

　　王若离不接他的话题，指着已经走到栈道上的人说：“快点啦你，哼，看你年纪轻轻，身体硬朗的，没想到居然那么慢，嗯？连老人都走你比你快。”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背着一头猪！”沈蕴反唇相讥。

　　这般的口吻，让王若离不禁联想到自己和父亲撒娇的场景了。“你见过那么可爱的猪吗？”

　　“喝醉酒的人都说自己没醉。”他摇着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酗酒了。”

　　“沈蕴……”王若离喊他的名字。

　　“嗯？”他也安静了下来，好像明白她心情的变化。

　　“我好想他们哦。”王若离无尽落寞地说。纠缠的噩梦让她每夜睡得不踏实，心惊胆战。“我以为我不在乎的，但真正离开了，才发现其实我有多么的眷念。”而如今，我的心之所在是一个空洞。“我以为我可以用其他的东西填补，但是事实只是证明了，那些我幻想的东西都不如他们。”

　　“我瞧着，你也越来越像九十岁的老太婆了呢。”他挑眉说道。

　　“太子殿下你身怀一个特殊技能，不知道你发现没有？”王若离一本正经地问。好好的心事想同他分享的，那种想和他倾诉的欲望，被他一句话就彻底打消了。

　　沈蕴懒洋洋地开口：“我没发现，我也不想知道。你休想让我接你的话。”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有本事一句话让人气的半死啊。”王若离气急，一拳头砸在他背上。“砸死你，不，”临的，她改变策略，开始搂着他的脖子左右晃动起来，“我们一起殉情吧！”她带着小小激动，在他耳边尖声道。

　　沈蕴被勒紧了，咳嗽了几声，王若离赶忙放开，而沈蕴则在这当口趁机说：“你刚刚说的可不对，我们两个也算是死在一起也不能说是殉情，顶多说你给我陪葬。”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你放心好了，我会允许你和我的兵器们摆放在一块的。”

　　王若离知道这是方才她的话太显黯然和伤悲，他担心她太多思多虑，故意引开话题逗她呢。沈蕴这么几句话教她哭笑不得，哪里还忧郁的起来。联想到之前对沈蕴性子的琢磨，王若离就不免失笑，人果然是多面的生物，永远不以为自己可以摸透另一个人的想法。明明是那么冷漠疏离的人，却屡次和自己玩笑戏语，虽不像她和蔚抹云那般插科打诨，也是他的心意。她边想，偷偷笑了起来。

　　“笑得贼眉鼠眼的。”

　　“才没有！”

　　这么一路走来，本来遥远的距离一下缩短，一直快赶上他们，沈蕴才微抬下巴示意，王若离依依不舍地从他背上滑落下来。这可不好，她不断命令自己。王若离跟着沈蕴的步子迈进竹屋，我最近是怎么了，怎么那么不能控制自己了？

　　“哎哟——”想着心事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前方的人已经停下步伐，这么一头直接撞上他的背。沈蕴外表看起来和京都的公子哥们差不多，唯一差别的就是他们全没他的这股气势，也没有……他那么好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沈蕴扶住她的手臂。

　　“是你的错，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来。”王若离回答得瓮声瓮气，不住揉着额头。真是流年不利啊！可怜的额头……一天不知道造了多少罪！

　　竹屋的下方用几根石柱支撑而起，隔离了地面，后面是一整片的竹林，如今依旧苍翠欲滴，夏日住在这里必定清凉万分，只可惜如今是冬季，看着便好了，若是真的的住进去岂不是要冻坏了！王若离揪紧了衣领，冲沈蕴嘀咕：“瞧着好冷的样子啊。”

　　这种地方也只能夏日的时候住吧，之前每年夏天，父亲就会把她送进乡下的庄子，那里风景好，空气也比盛京要清新，也更安静怡人，而父亲每隔几天便忙中抽闲来看她，就怕她年龄小会胡思乱想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如若不是供暖条件不好，王若离猜想，恐怕父亲会让她在那里直接养病，即便是再好，她也舍不得那么大冬天的让父亲来回奔波。

　　屋子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虽然不是很冷，但其实和在外面没有多大的区别，一个接引童子站在拐角处，似乎就是在等着他们。

　　进到屋内后。

　　“坐下来吧。”苦月先生冲着他们点头示意。

　　王若离眨了眨眼，学着沈蕴的样子坐下。

　　“尝出来了嘛？”三清真人和苦月先生一般，留着长及腰间的飘逸白胡，同样蓝白相间的鹤裘，比起苦月大师不怒而威的震慑，他更多是一股仙风道骨的超然气质。而苦月先生除了初见说了几句话，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像是打量条剧毒的毒蛇般的眼光。王若离不舒服地皱起眉头，但不想这样退缩。她昂起脑袋，无视他的目光。

　　“三年前的新雪吧？”她注视的人轻抿茶水，思索了一会开口。

　　王若离没趣地转头。若是姐姐在这里，就能和他讨论了吧，可是她对这些没兴趣，也因为姐姐的，她不愿意去学，无论王若离想做什么，王若即永远抢在她的前头，所以她不去，只要不动，就不会有遗憾，也不用活在她的阴影里。

　　紧握成拳的手忽然被温暖包裹住，她诧异地扭头，沈蕴依然正襟危坐的，仿佛他这么做是天经地义一般。因为她和沈蕴坐在一头，而且矮脚木桌在他们跪坐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们的手，所以对面的人并没有看到。

　　王若离垂下眼睫，试图掩盖自己眼中的翻滚的情绪，但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抑制不住。

　　四个人就这么静静喝着茶，直到苦月先生忽然对外喊道：“小童，进来。”

　　一个年看似才九、十岁的男孩走了进来，他和王若离的个子差不多，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进来先是恭敬地行礼，随后才起身：“先生有何吩咐？”

　　“你先带这位小姐去看看空房，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要尽快。”

　　“是。”小童答应下了，黑溜溜的眼睛看着王若离。

　　他们是有什么话要说，但不好当着我的面吗？王若离迟疑的看了一眼沈蕴，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说他对于苦月先生的决定也无能为力。

　　不让我知道就不让我知道，我还不稀罕呢！王若离赌气离开。

　　“这就是小姐的房间，临时仓促准备的，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尽可吩咐。”小童为她推开房门，房间一看就是很久不曾住过人的那种，空气中是灰尘的味道，不过收拾倒也感觉。而小童那种恭恭敬敬的态度，让王若离也是无处泻火。她知道不应该迁怒，她的教养也让她不能有这种行为，可有时实在是难以控制。一旦伤害到对方，可是她又太过……不知道那该形容是傲慢还是骄纵，难以低下头去道歉。而这点上，她失败给沈蕴太多太多了……

　　“好像没什么缺的，你出去吧。”等小童离开后，王若离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房间。

　　屋内点燃了炭盆，没有熏香，只有竹子的冷冷清清。她捂着手中的手炉，指尖却越发冰冷起来，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动弹，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是握紧了冰凉的手炉，整个手掌都麻木不堪了。

　　整个房屋大概是为了防潮，并非直接建立在地面上，而是又无数个柱子支撑起来的。轻而薄的木板可以清晰地响起外面的情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若离急忙把手炉丢进被褥里，然后坐回原处，假装对窗外的竹林有浓厚的兴趣。

　　“在吗？”透过薄薄的纸门，她瞧见沈蕴微微弯着腰，隔着门板说。

　　“嗯。”她哼出不高兴的腔调。

　　“走吧，该吃饭吧。”

　　王若离拉开门，看着面前比她高上一个头多的沈蕴，扭脸不去看。“怎么了你，才那么一会的功夫，谁又惹你生气了？”打趣的话语，王若离不做声，只是半聚齐手，轻轻摩擦起来。“很冷？”他再问。

　　“嗯。”王若离轻轻点头，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他没如她所想的那般，拉过她的手为她取暖，而是说：“在这里等我。”不等王若回神，就快速离开，徒留她愣在原地。

　　我干嘛要这么做呢，我这么的原因是什么？王若离沉默地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拐角。是因为这里太过寒冷，一个人过于难熬，所以想找个人来关心我嘛？就像野兽一样，它可以在在寒冷的山洞里独自舔舐伤口，但一旦被关心，它就受不了了。这样想起，王若离越发不耻自己的行为。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根本不在乎的关心，这个样子，有什么价值。

　　如他所说的，沈蕴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回来，其实是赶着的，隔着老远，王若离都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了。手中提着一个新的手炉，“给你。”沈蕴提起来，举在她面前，似是得意地晃了晃。

　　“谢谢。”王若离接过来，紧握在手心里。刚刚冻得已经了知觉，但是如此炽热的一握，却火辣的疼痛起来。毁掉我们的往往是我们最爱的。我想要得到父亲的爱，也得承担起对姐姐的愧疚。

　　“你刚刚是怎么了？”

　　王若离知道沈蕴是指刚刚在厅堂的时候。

　　“苦月先生看我的眼神我不舒服，感觉……他好像很厌恶我。”那种轻蔑厌恶的目光，像是在看什么垃圾一样。

　　沈蕴一愣，安抚道：“你应该想多了吧，先生虽然不好亲近，但并非是不讲理的人。”

　　“之前蔚夫人的事你也是这么觉得，现在你也如此坚持的嘛？”一定要在了解事实真相之前，否认掉其他可能吗？“我当过父亲面前乖巧的女儿，当过蔚抹云面前讲义气的挚交，当过蔚夫人面前傲慢无礼的侄女……一个人是可以拥有无数个面孔的。”

　　“女儿，挚交，侄女，妹妹，无数个身份，有哪一个是属于你自己的呢？”沈蕴停下脚步，单手挑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眼眸牢牢注视着他。只是这目光，王若离已经没有当初的害怕和厌恶。

　　“那你有吗？”她不甘示弱地说，“你除了南离太子这个身份还有什么吗？”话一脱口，她也懊恼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明是那么感动他刚刚的举动，也想和他好好相处，但是这喜欢顶撞别人的习惯依旧不时地冒出来。

　　“……”

　　他明明是想开口的，王若离已经看见他嘴唇轻微的抖动，只是最后他咽下了话语。“对不起……”她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讽刺你只剩下这么一个看起来高贵的冰冷身份的……

　　“我还从未见过你说对不起。”沈蕴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一丝怒气也无，偏偏就是这般淡然的态度，才让人无所适从。

　　“我不是故意的。”她说，“我老是说蔚抹云说话不经过脑子，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话我可以憋着一辈子，但是伤人的话我却能脱口而出。吃亏这种事，我从来不担的。”

　　“谁能让你吃亏，就你这睚眦必报的性格，嗯？”

　　“多的很呢，有些事是永远不能浮出水面的，只能在下面默默地想，念，忘。” 我是王首辅的女儿……可无数的身份下，剥开层层洋葱皮下，那颗渺小简陋的心叫做王若离，那个爱哭怕黑的王若离。“你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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