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

　　藏宝地图的探索一直是地下组织的常见任务，尤其在商业中心的威尔罗萨。
　　曾有人怀疑过藏宝图的来源——为何本应无人开发的场所，却会有这样同等秘闻的地图流传开来？然数百年乃至千年来从未有人得到过答案，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仅在有心人心里留下一笔。
　　如今的阿塔拉斯大陆虽是五国林立，开发程度却还远远不及一半。不提远在极北的欧若拉气候严寒——普通人越过主城深入少许便会冻的血液几乎冷凝——仅有拥有抗寒能力的异能者尚可接近，便是大陆东岸崇尚冒险的费尔米亚，也有公认全大陆最为神秘的迷雾森林。
　　也正因此，探宝任务的发起者，从不担忧会缺少同行者——哪怕只是临时性的。

　　维姆在偶然的护送任务里得到一张西方海国佩尔修洛斯的藏宝图，位置是距离本岛较远的尚未开发、仅开放外围自然景区的第八岛。
　　按照以往的经验，若藏宝图为真，佩尔修洛斯一向收获颇丰。只要是佩尔修洛斯的探宝，都能引起极大的关注。维姆这次亦不例外，不到一塔拉时便有一男两女加团，其中两人似乎还是情侣。
　　“我们只是对佩尔修洛斯的第八岛内部有些兴趣，并不是想要分到点什么。”
　　自称名叫空时的男子浅笑着对维姆说道，“如果遇到麻烦，我们自然会出手，这点请无需担忧。”
　　维姆理解的点头。各取所需，再说就算是真的分走了宝藏又如何呢？本不过是意外之喜。
　　然而，空时身边的似是他女友的少女却表现出明显的不乐意：“不过是搭个团而已，又不要他的东西，为什么要出手啊？多麻烦。”
　　“……千城，别这样。”
　　直白的话语让维姆不着痕迹的皱眉。空时抱歉地向维姆颔首，低头安抚起了少女。
　　“我说我有办法一起进去第八岛的，你不信我吗？”
　　“我信。”
　　“明明就是不信，都说了我们两人就可以的。”
　　“我没有不信，但是……”
　　“别说什么人多稳妥，说白了还是不信我能保证安全嘛！”
　　“……千城，你说什么我都信，但是安全总是最重要的……”

　　“可以走了吗？”
　　清冷地嗓音响起，穿插入两人间似是即将点燃火星的对话。
　　维姆一怔，想起加团的一共有三人，而第三人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没有说过话。他转过头，打量着出声的那位女子。她一身黯蓝带紫的衣裙，腰间挂着柄长剑，显然是名剑士，而且全身上下也没有佣兵团或是组织的明显标识，是自由剑士的可能性更大。
　　“可以走了吗，团长。”
　　素发的女剑士——姑且这么称呼——没有理睬一边的两人，又一次向维姆发问。
　　“人数不够，再等一个吧。”保险起见，维姆从来都至少五人才启程。
　　“距前往佩尔修洛斯的船起航时间不到半个塔拉时。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请不要浪费时间。”
　　“可以起航了吗，团长。”
　　女剑士地语气平淡，却无端让人感觉到极北欧若拉的冰天雪地。维姆盯着眼前的女剑士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剑士不简单，或许能够弥补尚且空缺的第五人位。
　　而且对于合理的提议，他从不会介意接收。

　　这是一个合格冒险者该具备的素质。

　　“不好意思，是不是耽误了行程？”那边的空时像是安抚好了千城，歉然的说道，“我们已经没事了，随时可以出发。”
　　千城不满撇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维姆见状也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目光却投向了一旁的素发剑士。
　　他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拉梅尔。”
　　素发的女剑士无甚表情，淡淡地说道。

　　**

　　佩尔修洛斯第八岛虽说仅开放了外围景区，深入内里道路皆有人守卫，但从不会拦截身怀藏宝图的冒险者，核实藏宝图的地点——无论真假——后，都会放行。
　　冒险者的旅行对佩尔修洛斯的开发来说并无害处，甚至可以说多亏如此，国土虽小、秘密却数之不尽的海之国佩尔修洛斯才有了如今的规模与知名度。但同时，放行后也代表着双方契约的协定：无论生死，一切自负。
　　维姆并不是费尔米亚出身，却也是冒险爱好者，但他并不介意这种变相的利用——资深的爱好者都不会介意。
　　还是那句话，各取所需。

　　第八岛自上空俯瞰，只能望见大片的密林，浓密重叠的枝叶阻挡着无孔不入的光。曾有能力者试图将精神探入，结果亦然——无形的墙将这片森林包围的密不透风。
　　而当维姆真正踏入这里的时候，才理解了为何大多能力者对此唯恐避之不及。
　　静。
　　太安静了。
　　就算是深入迷雾森林，维姆也没有感觉过这种几乎窒息的静谧。他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好瘆人……”
　　跟着空时的千城低声不满地说着，缩在空时边上搓着感觉阴寒的手臂，“什么嘛，早知道多叫几个人来还有点人气……”
　　“安静。”维姆压低了声音。
　　适才的低语在这越发昏暗的森林中扩散开去，他敏锐的察觉了周围空气起了变化。
　　空气，活了。
　　“从现在开始，我们四个不要分开，靠在一起。有情况要立刻说明。”
　　心头浮起浓浓的危机感，维姆退后两步，目光紧盯着前方未知的黑暗。然而只听得千城的声音忽地放大，夹带了明显的厌恶：“不要！！这里一点都没意思！我要回去！”
　　“千城……！”空时地声音透出浓浓的无奈，“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四周已经堵死了。”
　　没等千城继续反驳空时，一旁的拉梅尔冷冷出声。素发的女剑士没有听从维姆的意思站到一起，用剑鞘随意挑起一枚石子甩向了后方。
　　啪——
　　石子在距离众人不到十米的后方毫无征兆的化为了齑粉。
　　见状，维姆紧紧皱起了眉，而空时也是变了脸色。
　　“团长，请向左一步。空时先生，右斜前方三步。千城小姐，后方两步。”
　　拉梅尔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先前觉得冰冷的话语在这压抑下却奇异给人一种安全感。维姆和空时没有犹豫的照做了，但见到了石子的下场，脸色早已惨白的千城却紧紧抓着空时随着他移动，不肯去拉梅尔所说的方位。
　　“为什么是我后退！没看到那个石子吗！要是我过去了也这样怎么办！”
　　“无妨，你可与空时先生或者团长交换。”
　　千城二话不说就将空时推向了后方。空时踉跄了几步，苦笑着走到拉梅尔所说的方位。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请站在原地。”
　　“还有……团长，千城小姐，你们都有风体质吧。”
　　维姆一怔，些许震惊从他眼底闪过。千城几乎尖叫出声：“等等，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剑士的神情依然淡漠，根本不打算理睬千城的问题：“麻烦你们两位将这里的风搅动起来，但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请别离开原地。”
　　言罢，她转身踏入了那旋转着像是要将除恐惧外一切都吞没的黑暗。

　　脚步声远去，森林再度恢复了最初的静谧。
　　维姆望着女剑士去往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没有多说，闭眼操纵起此处为数不多的风元素开始活动。
　　空时在旁不发一语的看着，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千城的反应却是大为迥异。这位被父母与伴侣宠惯了的小姐被这样孤零零——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有两人与她相同处境——扔在漆黑的危险之地，片刻的寂静就能唤起她内心潜藏已久的恐惧与不满。只听得女子以稍显尖锐的声音道：“什么啊，她这是自己找路跑了，让我们在这里送死吗！”
　　虽是如此，平日还算悦耳的嗓音已掩盖不住心底泛起的颤抖。
　　“千城……别说这种话，拉梅尔小姐不是这样的人。”空时苦笑着说，却遵照着那位女剑士的指示，不曾挪动一步。
　　“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谁你居然帮着她！”
　　千城为空时居然帮着外人说话而气结。在她印象里，空时是一贯有求必应的，对她惟命是从的人。可她却忘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一眼便看着出身不凡的空时？
　　面对千城的质问，这位一直温和的青年忽地就想这样开口：千城，你是不是，把我的关心视为理所当然呢？
　　千城见空时闭口不言，以为是心虚不敢开口，当下怒气更甚，表面却是冷冷一笑道：“原来随便谁的话你都信啊，怎么不见你信我那么干脆？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我很好奇你跟她有没有关系啊？”
　　空时听出了她话语下的恐慌，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接话。
　　“这人居然知道我的稀有体质简直太可疑！！你居然还这么斩钉截铁的和我说这人没问题？！”
　　千城的声音陡然拔高，连专心施术的维姆都忍不住皱眉瞥了她一眼。
　　——这个姑娘，真的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了吗？
　　维姆并不知道那名女剑士是什么人，但既然此刻身处险境，身为队友就不该无端怀疑指责别人。这对团队无半分益处。
　　而且，千城、空时……这对情侣的名字，如若不是巧合的话……

　　他没能继续想下去。在操纵下有规律流动的空气忽地被搅乱，比适才更加阴森可怖的鬼气从正前方涌来，满溢的恶意似乎下一秒就要吞噬掉一切。
　　空时和维姆同时色变，本能地要后退却记起女剑士的嘱咐，当下控制身形没有动作。但千城没有，早在鬼气涌出的那一刻，她就脸色惨白的疯狂后退。
　　“千城！”空时连忙拉住快要后退到危险线的千城，而忽地记起此处险境的女子竟是不顾一切的将空时推向了后方，自己借着力道退回了原位。
　　“空时！”
　　维姆脸色大变——空时被推的方向，正是石子被粉碎的界线。他立刻操纵起风，想要拉住空时，但这短短几秒的时间完全不够！
　　空时他已经感觉到了背后的痛楚，却也完全收势不住。他下意识的看了眼千城。这名身为自己伴侣的女子，目光残忍的看着他，眼底充溢着逃过一劫的庆幸。
　　心，在这一瞬间终于不堪重负。

　　——原来你从未爱过我。
　　——于你，我不过是个言听计从的高档仆从。

　　突然间，狂风四起。
　　一道风从背后袭来，竟是硬生生将他向前推了几步，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
　　空时一呆，完全没能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而在这时候，阴森的鬼气突然积聚起来，一个鬼影逐渐成型。鬼影状似痛苦的嚎叫着，身躯不停的扭动像是要摆脱什么事物，随后竟向着空时与千城的方向飘来！
　　“垂死挣扎。”
　　空时眼前一花，本不该出现的素发身影已在眼前；冷淡的声线近在咫尺，竟如吃下强力定心丸，心底涌现的慌乱瞬间平复。
　　长剑出鞘，寒光乍现。一分为二的鬼物惊恐地瞪大眼，发出尖锐的嚎叫，转身欲逃。
　　那柄剑！
　　锐利的长剑剑身闪出独特的幽蓝光华，维姆终于想起这名女剑士的名号。

　　说是名号，实际上这位的名气在大陆上并不高，但在地下工会处却不是。无论问哪一个冒险者，都不会不知道白发白眼的女剑士，代号『晓风』。
　　正因这位的名号过于响亮，行踪飘忽不定，大多时候也只是传闻，许多这位的崇拜者便喜欢将发丝整成白色，或是使用特殊道具将眼瞳变为白色——大多只是不伦不类，弄得好似鬼物般令人发寒——但也唯有眼前这一位，才能将这等奇特的色彩搭配的让人感觉毫无违和。
　　『晓风』多是独行，却也不乏与人合作的事例——尽管非常的少。如今『晓风』选择了与他合作，虽是意外，却也不是不可理解。
　　拉梅尔。维姆重重地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同时小小地庆幸了自己的运气。
　　若没有这位，怕是今天走不出这座岛。
　　最强冒险者，名不虚传。

　　“呜！！——”
　　鬼物在无情的长剑下化为灰飞，周围的空气亦不再压抑，恢复了正常的流动。
　　空时见素发的女剑士收起利器，随后竟是把目光移向了他。
　　“空时先生，我且提醒你一句。”
　　清冷声线如先前平淡。黑暗中，暗含坚冰的素白眼瞳下流淌着似笑非笑的嘲讽。女子下颌微抬，本不属人间的清冷孤高刹那间变为高高在上的傲然：

　　“等价交换，过犹不及。如若相伴一生，便没有一昧忍让。”

　　维姆眼神微动，空时则是一愣。然而，温和的男子迅速反应过来对象是对自己，嘴角勾起的弧度微妙了些：“我……拉梅尔小姐……”
　　“我不欲多事，这次不过看在老友的面子上。”
　　拉梅尔双眉下压，冷然道，“仅此一次。阁下听劝与否，与我无关。”
　　说着，她瞥了言辞甚少的维姆一眼：“不错的意识，科琳和迪夫的放养成效不错。”
　　闻言维姆脸色大变。
　　“运气也不错，不过没有下次了。”
　　拉梅尔冷哼一声将剑鞘别回腰际，准备离开这座充满秘密的岛屿。
　　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理睬过早已气愤不已的千城。
　　这等高傲到漠然的态度，千城这辈子还没有接触过，当下来气，抬起下颌：“喂，你一声不吭的就打算走啊？你就这点团队纪律？”
　　此言一出，本不打算停留的女剑士脚步竟是稍顿，随后吐出让在场三人通通愣住的话语：
　　“……不过被奥赛雷丝家弃于门外的无礼之徒，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言罢，她再不停留。
　　“……你？！”千城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女剑士离去的背影，“为什么你会知道？！”
　　奥赛雷丝本家近乎蔑视的将她逐出大殿，这是她一生的耻辱和污点。但奥赛雷丝家不可能把这种事大肆宣扬！
　　“给我站住！！”千城厉声喝道，抬手一扬便是一道大风。
　　“……拉梅尔小姐！”空时忍不住出声提醒。
　　女剑士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般继续迈着步子，而当那道大风接近她时，忽地消散了。而那道身影也在瞬间消失无踪。
　　〖艾因贝伦家的七皇子，你好自为之。〗
　　空时的耳边响起了这样一句话。短短几句话的含义都仿佛在一瞬间理清，他的嘴微微张大，却没有吐出身份被识破的讶然。

　　最为强力的帮手已经离去。第八岛的入口便是如此凶险，继续深入尚不知有何风险。维姆思考半晌后微微叹气，对一旁无言的两人道：“散伙。”
　　作为冒险者，必要的时候也需要计算长远的收益与眼前的风险。而作为奥赛雷丝家的嫡三子，他也有义务进行精准的利益衡量。
　　“……好的。”
　　空时垂下头半晌，才抬头微微一笑，“我们回去吧，千城。”
　　没有人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环，已经消失无踪。

　　几日后，维姆听到了艾因贝伦家七皇子天祈·艾因贝伦迎娶佩尔修洛斯四公主霜·亚特兰蒂斯的消息。
　　知道空时即为天祈在外化名的他没有任何意外，倒是难得的会心一笑。

　　早在第一眼就察觉名为千城的女子与这位皇子站在一起的违和，但他并未在意。他人的选择他无意干涉。这是身为奥赛雷丝家人的天性。
　　但是，这并不意味他们乐意看见一切走向悲剧。

　　——虽然时隔多年也许你早已忘了幼年我们见过。
　　——不过恭喜你，天祈。我的童年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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