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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之间，赤地千里
2007年2月，云逸大四的第二个学期，独自一人来到上海。
她学美术设计，是当初之城帮她选的专业。找工作的时候她瞄准了几家广告公司，投了简历，可是均不成功。
他们说，设计太古典，偏冷调，不符合如今市场的需要。她呆了一个月，一无所获。
那些日子可真难过。这城市那么大，人那么多，走在街上，就觉得被淹没。有一种窒息的压抑，可是也自由。没有人认识她，人人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在这里开始的，是全新的生活。
哪怕只是为了轻松地等待。
这里她只有一个初中同学，杜嘉兰。日子过起来也轻松。她找了房子，住下来，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烧菜煮饭，嘉兰过来，两个人一起吃。有时候兴致上来，跑去外头买酒，多多少少喝一点。上海多米酒，度数不高，喝到微醺，还可以出去逛街。路边小店的衣服也不错，看一看，也不买，都觉得开心。
她问嘉兰，你觉得这样可幸福？嘉兰点头。
好朋友在身边，青春还正盛，若是可以，这样的日子一直一直过下去，也不会觉得漫长。
嘉兰说，云逸，你就留在上海，陪我三年。她保研，长日清闲，正是最值得享受的时刻。
那时候云逸在面试回来的路上，看到街心公园大棵茂盛的树木与大片花朵，红红绿绿都湿润在细雨中，只觉得心底无限的平静与欢喜。她给远在北京的另个好友许文发短信，此地繁华如流水。想起来，也是好的。
她在网上挂了个帖子，大略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希望找些散碎的单子来做。过了半个月，有人联系她。
规模很小的一家公司，做地产的户外宣传。客户要求繁琐，要画面简净，凝练，用色典雅，温暖而且有张力。一切都这么抽象。但是世界上的确有运气这回事的，云逸去试，第二张稿子就被客户采用。公司老板叫曲池，还不到三十的样子，留及腰长直发，看到别人家的作品，就发出感慨说，啊，你看，多么牛X而大气的稿子啊！很认真的表情，却让许多人忍俊不禁。连嘲讽都是可爱的。
这个活儿细水长流地做着，倒也开心。
住了很久，才和隔壁的女孩子见到。她洗过澡，过来敲云逸的门。是个细眉细眼的女孩子，典型的四川女生长相，没说话先笑，笑得眼睛弯弯两泓黑，耳边头发湿嗒嗒地贴在脸上，又甜美又妩媚。
新邻居？我和你住，出差大半个月，现在才见到你。她笑笑地倚在门上，拿浅绿大毛巾吸头发上的水。
云逸招呼她进来。她眼睛一转，笑，你这里可真好，你喜欢粉红色？
云逸含笑说是。其实也不算喜欢。她喜欢没有颜色。黑白灰，冷调的蓝与青，画画的时候会用金粉与各式各样的红，石榴红，胭脂红，银红，大红，但是没有粉红。但是睡觉的地方，要一点温暖的颜色，晚上才不会失眠。粉红是个好颜色，娇娇的嫩，温馨的小潋滟，足以抚慰人心。
果然女孩说，你不像。又笑着介绍自己，我叫乔榛，你叫我小乔好了。
云逸看着她，这样的女孩子才配粉红啊。小乔问年龄，说，原来你比我小啊，我就拿你当妹妹了。
她也不多打扰，聊一阵子回去自己的房间。
那几天云逸在赶几张图，一组户外。客户给曲池一星期，曲池就给她四天。
四天里，画图，调色，修图，忙到半夜。常常是做差不多了，又觉得某个小细节不尽人意。曲池说，做我们这行的，卖手艺，手里的活儿就要干得干净，拿出去别人没话说，不丢自己的份儿。
这个人严谨但不沉重，有一种举重若轻对辛苦安之若素的气度，云逸心里倒很敬重他。
有一天修完一张图，才一站起，就觉得身子里一股什么东西轰得一下涌上来，冲得眼前发黑，然后便失去知觉。
过一阵子醒过来，背上火辣辣地疼，原来摔倒时压到旁边放的汤煲，隔着衣服，还蹭破了皮。
心里跳得急，过很久，还不能恢复。她就开着灯，那么坐着，拿出镜子照。脸色还是一样，只是唇色青白，像一只鬼。把镜子放下，关电脑，洗漱睡觉。
第二天一起来，就拿起镜子看，嘴唇总算返成粉红。她满意地放下镜子。去公司的路上给许文发短信，说，年轻就是好。不到一分钟那边就回短信过来：女人，不要告诉我你又恋爱了！她推上手机，笑。
那是什么时候呢？茶的香，江上的风，大玻璃推开，人世欢喜如潮，而她转过头去，说，我才不要恋爱。
到公司交了东西，拿到薄薄一层钞票，虽然不多，也是开心的。从前给杂志画插图，给酒吧画墙面，都拿到过钱，可是感觉是不一样的。在陌生的城市，断绝了从前的扶持，自己供养自己的快乐，不是钱本身所能衡量的。
她跑去曲池办公室，叫，老曲，跷下班，我请你吃雪糕。
曲池冲她咧嘴笑，哎哎，你上辈子周扒皮罢？请人就请一块雪糕？不去！
她横起眼睛：我就这么一点钱！
曲池嘟哝：哼，我一个小时挣多少？还叫我跷班！请哈根达斯还差不多。
旁边经过的文案嗤之以鼻：您就算了罢老曲，整个公司就你是最没用的，你能做什么？你离开一星期，公司照样赚钱！
曲池一脸得意，仰头道，那是我制度订得好！好制度比十个管理人员都有用，而这个好制度出自我的手，我是十个管理人员的价值，懂吗？跟你们说你们不明白！
就有一个美指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啧啧，老曲，水平啊，这话说得，多么牛X而大气啊！门外行政部的两个人趁机抱头，抽泣道，老曲，你说我们闲置？你嫌弃我们！
曲池一张嘴斗不过十几个，举手道，兄弟姐妹们，饶命！我出钱，请大家吃雪糕好不好？众人一声欢呼，全都振奋了起来，一个小AE夺过他手中的一张百元钞票就奔下去。曲池还在后面咕哝，丢，看见客户要这么兴奋多好？我上辈子肯定周扒皮，剥削了你们，这辈子来还。文案接过话头，扯，你这辈子还是周扒皮，照样往死里剥削我们，不然你给我加工资？
曲池就咧着嘴，看着她，一口白牙，无辜得像用了黑人牙膏的大灰狼。
云逸看着，跟着笑，这里真是开心的。
吃完雪糕她回去，曲池倒舍得送她出来。到外面，才含笑说，你干活儿，你拿钱，是应该的，用不着请我。云逸说，不一样，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你请了我。曲池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笑，到底是还没出校门，单纯得很。这样，等这一家做完，咱们的合作结束，你把雪糕的钱加起来，请我吃大餐，好不好？
云逸笑着说好。曲池又说，哪，你学着点，管理这东西，不一定板着脸，你和大家伙儿打打闹闹，大家都开心，就愿意跟着你干，这也是管理的一种方式。软管理。他总结。又说，你就是太静了，话太少，以后不行的。
云逸点头，说，老曲，跟着你，我学会很多东西。曲池仿佛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希望你这一阵子，不仅仅是做东西挣点钱那么简单。
云逸看着他，他却挥挥手，说，再见。
回去煮了汤，叫嘉兰来喝。
吃饭的时候说起来曲池，嘉兰斜眼觑她：你没事罢？这些天总是曲池长曲池短的，一说他脸上就笑眯眯的——你不是喜欢他了罢？
云逸慢慢替她盛好汤，道，你觉得可能么？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不错，同他学了很多东西，而且我出来之后，见到他，觉得这世界很宽敞，世上的人，一个有一个的好。就像隔壁的小乔，就像曲池，外面人也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怕的。
小乔上班忙，三班倒，并不常看见，但是见了说起话，总是笑笑的，无限柔媚。
那天小乔下夜班回来，刚睡下不久，听到隔壁“扑通”响了一声，她翻个身，继续睡。睡了也只半分钟，霍然惊起来，穿着睡衣跑过去，敲门，没人应。她叫，云逸，云逸！里面无声无息。又推门，门没锁，但是很沉，推开了才看见是云逸横在门边，面目青白，嘴唇发紫。她惊叫起来。女孩子遇到事情，什么都忘记了，只是推着地上的人，反复唤她的名字，掐她的人中。
云逸慢慢醒过来，看见小乔一脸的泪，恍惚一下，也就明白了，笑笑，说，没事，醒了就好了。
小乔惊魂未定，连声说，你这样怎么能行，你去看看医生。
云逸示意扶她到床边，小乔看见床单上还铺着折得厚厚的一条红色毛巾被，大概也明白了，问，就是那样？就成这样了？真的没事？
云逸笑着点头，说，你不用担心。小乔扶着她慢慢躺下去，替她拉好被子，倒了一杯水放她手边，方才出去。走到门口停下来，道，我去给你煮个红糖鸡蛋，你要做什么，就叫我。
云逸是不习惯麻烦别人的人，到这个时候，心里感激，却又尴尬。想着这期的东西第二天要交，更是着急。种种心情交织到一起，就变成对这副躯壳的无奈与灰心。白天撑着做图，做一阵子，歇一阵子，越发觉得这身体是个累赘。小乔过来看她，皱眉说，哪有这么不要命的？先歇歇。云逸就看着她笑。她也没了底气，正式员工请病假尚且困难，何况云逸这样纯粹接活儿的？
做完图差不多是凌晨。顾不上洗漱，躺回床上。所有的热量，所有的力气，开闸的水一样从身体里泻出来，她整个人成了一条霜打的枯藤。内心里巨大的凄凉蔓延开来，她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从前用的手机，开机，翻开电话本，上面只存着一个号码，名称显示，你。
她摁着下翻键，一下一下，屏幕上始终一个固执的“你”。拇指一次一次滑过接通键，终于鼓足勇气摁下去，冰冷的女声说，对不起，您的电话已停机。那个是，早已停掉的号码，却舍不得销掉。那个声音重复了几遍，电话断掉。她又拨过去。屏幕上绿色的灯光，映着她唇边一个淡淡的笑。
鼻子忽然酸楚。她取过桌子上另一个手机，飞快地按下十一个熟悉的数字，毫不迟疑地按下接听。心跳得那么快，全身仅剩的血液都涌到胸口。要跟他说什么呢？如从前一样，简单地说，是我？还是客气地说，你好？
可是传来的不是彩铃，而仍然是机械的女声，她说，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她咬着嘴唇。应当庆幸罢，因为也许她并不是真的那么思念他，而只是一刹那的脆弱。
怎么能忘记呢？那一次她的病，他的温暖，以及曾经的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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