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白无忆作为千年女鬼，素来冷心冷情，也为眼前怪异可怖的一幕动容。

　　不远处的小竹林里，总寨主夜枭在几竿修篁的掩映下，明明灭灭地看不清表情，只缓缓举起手中的宝剑在自家粗壮的脖子上一抹，硕大的头颅脱离了躯干，滚落到地上，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毛骨悚然的是下一秒失了头颅的身体竟一路狂奔，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浓黑的夜幕中。

　　几息过后，宾客中人声鼎沸起来，夹杂着女眷和小孩子的惊呼声和啼哭声。

　　一旁主持寿宴的副寨主秃鹰惊骇得连话也说不囫囵，还是贺凉沉迅速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安排在场的各路英雄，让他们先去客房休息，自己则带着手下和七十二寨的弟子往夜枭消失的方向追去。

　　柳如歌作为破案专员自然紧随其后，顺便拖上了正与青云门弟子喝得醉醺醺的叶仵作。白无忆与云夙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虽说江湖是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在场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只是夜枭的头颅大喇喇地躺在小竹林里，双目圆睁，面相狰狞，切口处的皮肉破破碎碎，滴滴答答地淌着血，一时间众人都有些迟疑，竟无一人上前将它拾起来。

　　看到云夙微微放光的眼睛，白无忆冷冷道：“不如你去将它捡起来？”

　　红衣少年嫌恶地皱了皱眉，往她身边蹭了蹭：“不要，怪脏的！”白无忆颇有些无语，嘴角却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都说酒壮熊人胆，最后竟是醉眼迷蒙的叶简，用衣摆将它兜了揣在怀里，让柳如歌对他刮目相看的同时也有些担心他清醒后回想起这一豪举的反应。

　　直到东方露出鱼白，贺凉沉一行才在山寨西面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夜枭的身体，只是那躯干没了头居然还跑了一里多远，委实匪夷所思。

　　柳如歌看着草席上端端正正放着的尸体，心情很是沉重，想不到安宁多年的江湖在十日不到的时间里接连死了四人，且都是一派之主或者领袖式的人物。

　　经过一夜，叶简的酒完全醒了，知道他的性子，众人也不敢将他昨夜的壮举说出来，遂又恢复了往日的畏畏缩缩，柳如歌想起他那时的英勇，尽量放轻了语气说道：“叶简，你来看看总寨主的尸体吧。”

　　叶简惶惶不安地瞥了眼四周，却见到众人的视线都放在他身上，七十二寨的副寨主更是满脸凶相，仿佛他一旦拒绝，手中的金丝大环刀便会毫不留情地招呼上来，只得喏喏地应了，颤着手检查死者。

　　“总寨主无中毒和中暗器的迹象，内伤不明显，外伤就是脖子上这一刀，凶手下刀手法干脆利落，一刀便将其头颅砍下。另外他右手手心死死握着这样一个东西，你看看。”

　　叶简忍着恶心匆匆验完，将结果告知柳如歌，又递上一个婴儿巴掌大小的令牌，便迫不及待地往屋外跑去，随后传来清晰可辨的呕吐声，让在场不少人胃里也是一阵翻腾。

　　柳如歌仔细端详着这面黑铁手令，正面刻着朵栩栩如生叫不出名字的浮雕花，背面是个阳文的右字。

　　“这不是飞花谷黎右使的令牌吗？”人群中有眼尖的轻呼出声。

　　贺凉沉闻言目光一沉，接过那令牌又细细看了一番道：“不错，飞花谷以黑色曼陀罗为识，这确实是黎右使的东西。”

　　“想不到居然是飞花谷下的毒手，我七十二寨与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般滥杀无辜，哪里是江湖三大派的作风！”

　　秃鹰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这话说得可就有些不动听了，连带着将在场的白鹭山庄和不大出世的金光寺也一道骂了进去。

　　一旁的贺凉沉只微微挑了挑眉，面上依然保持着和煦的笑容，让在场众人不禁感叹：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执掌天下第一庄的贺庄主，这番胸襟气度岂是一般人能有的，柳如歌眼中也露出欣赏之色。

　　只云夙以微不可闻的声音不屑道：“伪君子！”白无忆疑惑地望过去，只见他左顾右盼，又好似没事儿人一般，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只凭一个令牌还不能妄下结论，就如副寨主所说飞花谷与七十二寨无冤无仇，没有杀人的动机，或许是有人栽赃嫁祸也未可知。”柳如歌皱眉道。

　　“可是我们门主也是被飞花谷杀的。”叶书生声音轻轻柔柔的，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还有九龙镖局的大当家和二当家，那样子分明就是被吓死的，我在医书上看到过黑色曼陀罗有致幻的作用，若份量控制得好，将人在幻境中活活吓死也不无可能。”

　　柳如歌本想斥他没有证据不得胡说，听到后面心中一动，想起前日她在义庄闻到的那缕香气，或许事情的前因后果还真被这呆子猜中了！

　　在场众人哪里料到还有这些前因，原先碍于飞花谷威名对其怀疑不过三分，现已陡然升到七八分，秃鹰性子刚猛莽撞，当即拍案道：“既如此还等什么，山鸡你去落梅镇请九龙镖局的三当家，我等速速前往扬州，飞花谷不给个说法，我秃鹰誓不罢休！”

　　那被唤作山鸡的弟子一得令便一溜烟下山了。贺凉沉面上依然淡淡的，并不阻止，视线落在柳如歌身后的叶简身上，带着些凉意。后者傻傻地拉着柳如歌的衣袖，浑然不觉自己三言两语就挑起了一场江湖纷争。

　　太行山与飞花谷所在的扬州相距几千里，秃鹰，龙三一行人带着手下抬了龙大龙二和夜枭的棺材，大热天马不停蹄地赶了五日，身心俱疲，幸而途中经过白鹭山庄所在的临安，在贺凉沉的提议下，暂时到庄中整修一番。

　　白无忆一直以为白鹭山庄以白鹭为名，想必庄内豢养着不少白鹭，谁知转了半日，连根鸟毛也未曾见到。

　　云夙得知她的疑惑后足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解释说山庄的创始人，也就是贺凉沉的曾曾祖父名叫贺白鹭，那时候年轻的贺老爷子不过是跟着山里的猎户学了几年拳脚，又大字不识几个，想不出如何斯文的名字，便沾沾自喜地将自己的大名作为了山庄的名称。

　　虽然创派的祖师爷文化程度不高，不过到了贺凉沉这一辈，显然有了云泥之别。

　　柳如歌刚给自己倒了杯水，便听到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旋即是刀剑碰撞的叮当声，心下一凛，推开房门，却见到不远处的庭院里，衣袂翻飞，刀光剑影，定睛一看，辨认出秃鹰和龙三赫在其中，另有两名未见过的粉衣女子，四人混战一处。

　　三尺外闲闲站着一名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穿着百蝶穿花的大袖华服，手里骚包无比地握着一把乌木镂空檀香扇，轻轻掩在嘴上，从他微弯的狭长眉眼可以想象出扇后如花的笑靥。

　　“住手！”贺凉沉低沉冷静的声音打断了柳如歌的晃神，也让打得正欢的四人停下了动作，站在原地喘气，只有那衣着花哨的男子惋惜地叹了口气：“怎么不打了？二位连无欢的婢女都打不过，还如何口口声声找无欢报仇呢？”

　　原来他就是飞花谷的少谷主姬无欢！

　　“凉沉将少谷主请到敝庄可不是让你的侍女与两位前辈切磋武艺的！”贺凉沉的这句话可是大有玄机。

　　一来点出是他将姬无欢叫来白鹭山庄，二来让秃鹰龙三记得自己的前辈身份，若是让人知道他们与小辈动手，传扬出去脸上也没有光彩，三来白鹭山庄是他贺凉沉的地盘，他们要打，也得看看他这个主人的颜面。

　　“老谷主病情稍有起色，飞花谷与七十二寨，九龙镖局之间出了这样的误会，还是不要传到老人家耳朵里的好，凉沉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将少谷主请来敝庄将事情说个清楚。”

　　贺凉沉将三方聚在自己的地盘，从中斡旋，在旁人看来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深明大义，实则隐隐有将白鹭山庄置于武林第一大派的意思。

　　秃鹰龙三闻言皆重重哼了一声，却也不好再发作，姬无欢则无所谓地轻笑一声，只乌木扇后的灰眸变得幽深莫测。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来请白无忆，柳如歌等人前去花厅议事。

　　照理像白无忆云夙这般与案情无关的“闲杂人等”去七十二寨祝寿沾喜气凑热闹还说得过去，眼下接二连三地出了人命，大多数人早嫌晦气，离得远远的，他二人竟不远千里，跟到临安就不得不引人怀疑了。

　　是以，当贺凉沉身边那个担任副庄主的玄衣白面中年美大叔旁敲侧击打听云白二人的来历时，红衣少年正色道：“我二人虽只是蜀地小小一家寿衣店的老板，但同为武林中人，素来仰慕三大派的行事作风，眼下飞花谷背上了人命官司，不管是误会也好，真有其事也罢，我们也要等事情水落石出以后方能安心离去。贺副庄主你说是不是？”

　　“云少侠说的是，不过……”

　　“莫不是贺副庄主觉得我二人身份低微，不配暂居在白鹭山庄？也罢，无忆，我们走！只是明日江湖上若传出白鹭山庄仗势欺人，势利小气……”

　　“云少侠误会了，贺某哪里会有这种想法，不过是想问问房里可有什么缺的？”

　　“唔，缺倒是不缺什么，要是能燃支沉水香就更好了，对了，我听说天香楼出的沉水香，香气淡雅持久，不可多得……”

　　白无忆看着贺连封努力维持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略带嗔怪地瞟了云夙一眼，天香楼的沉水香一年只出几两，贵比黄金，亏他想得出来。

　　云夙一边逗着贺副庄主，一边跟他来到花厅。

　　贺凉沉见人已到齐，便朗声道：“今日飞花谷和九龙镖局，七十二寨，万剑门的诸位齐聚白鹭山庄，柳姑娘又是神机门柳门主的关门弟子，有什么误会大可讲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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