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木兰诗》

　　高高的洛阳城门前站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穿红衣的是个十七八岁长相妖孽的少年郎，一身白衣的少女十四五岁模样，螓首蛾眉，自有一股清冷味道，晴空万里却撑一把七十二骨红漆油纸伞。

　　“无忆，阎王此番将我们送来浮生界，虽未明说只怕拥有第二朵桃花胎记的人便在这洛阳城中了。”少年习惯性地屈起食指摸了摸鼻子，嘻嘻笑道。

　　少女无意识地飞快地转着手中的纸伞，伞面变成一个红色的漩涡：“云夙，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白无忆停下手里的动作，偏头疑惑道：“在金陵的时候，我细细看了紫鸢裸露在外的肌肤：脸蛋，脖颈，手臂并未发现桃花胎记，问了黄莺儿才知道在肩背上，那么当初你又是如何得知紫鸢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呢？”

　　每当白无忆用这种纯而又纯，真而又真，一脸懵懂地神情望着他时，樱桃小嘴里蹦出来的话却总要命的一针见血，让他忍不出想爆一句粗口：该死的失忆！

　　云夙移开视线，狭长的丹凤眼左右乱瞟，打了个哈哈：“这个，呵呵，嘿嘿，山人自有妙计，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白无忆又转起来油纸伞，这次动作却是缓了不少，清冷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云夙。”

　　“嗯？”少年将手拢在大袖里，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进出城门的行人，却让他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搂搂抱抱，不由得扼腕叹息，真真世风日下，有失体统。

　　更何况那小娘子长得着实不敢恭维，龅牙豆眼，虎背熊腰，而小郎君又膘肥体壮，一个顶俩，正好是一朵牵牛花插在牛粪上，倒也相配。

　　云夙支着下巴点评一番，点了点头，佛说前世三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这二位前世必是被对方的尊荣所惊到，所以才会频频回头，才有了这一世的姻缘。

　　思绪飘得有些远，只听得身边少女幽幽道：“你是不是偷看人家洗澡了？”

　　云夙感觉五脏六腑内一阵气血翻涌，全部聚集到头顶的百汇穴，一张颠倒众生的狐狸脸涨成了猪肝色：“我怎么可能做出这般下作的事情，我只是，我只是……”

　　清清淡淡的嗓音仿佛全然没有看到身边少年因为人品遭到质疑而处于炸毛的边缘：“你只是什么？”

　　云夙缓缓吐出一口气，傲娇地别过头，也不管白无忆信不信，闷声道：“我也是黄莺儿告诉我的！”
　　“……”

　　两人吹了半日冷风方入的城内，不同于金陵江南水乡的风流妩媚，温柔多情，北方的洛阳又是另一种热闹繁华，贯穿全城的朱雀大街上飘荡着小贩的吆喝叫卖声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只是治安条件似乎有待改善。

　　迎面而来的一匹高头大马在踢翻了一家胭脂铺，两个蔬菜摊外加三笼热气腾腾的馒头以后，眼见着就要撞上路中央亭亭玉立，手执纸伞的白无忆。

　　幸而在最后一刻云夙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一边，免去了场因一匹骏马而引发的血案，只余那马上不住吆喝的玄衣男子绝尘而去。

　　照着云夙的思路，劫后余生一般都是要大吃一顿压压惊，遂拉着白无忆走进一家挂着醉仙居金字招牌的酒楼，让小二带着坐了二楼靠窗的位子，麻溜儿地点了四五个小菜和一壶桂花酿。

　　白无忆茫然地望着惬意吃喝的少年，忍不住道：“云夙，我没有记错的话，受了惊吓的仿佛是我。”

　　少年夹了一筷子冬笋煸肉放到她碗里，嘴里含混不清道：“嗯，所以你要多吃点。”

　　“……”

　　白无忆感觉额角隐隐有些作痛，将青花瓷碗推得远了些，出声提醒道：“云夙，我们是来寻人的。”

　　“莫急莫急，如果那人真在这洛阳城内，又有桃花胎记，便是与你有缘，即便我们不知道她在哪儿，也自会找上门来！”

　　云夙喝下一大口桂花酿，咂了咂嘴，有些失望，“比不得花满楼八十年的杏花春！”

　　正说着便有一个手执折扇，六十开外，头发花白的灰衣老人走上楼来。

　　白无忆怔了怔道：“难道是他？”

　　“噗——”云夙一口酒水还未咽下全数喷了出来，“无忆，你真是好眼力！”

　　老于头是个职业说书人，挂靠在好几家茶楼酒肆名下，今日正轮到醉仙居，讲得是前朝一名农家女代父从军的故事。老于头讲得声情并茂，跌宕起伏，底下一片叫好声。

　　云夙活了五千多年这类民间传奇话本小说不知听了多少，自然不感兴趣，只悠哉地喝着酒，却见对面白衣少女皱着眉头，一脸纠结，便问道：“无忆，怎么了？”

　　少女又想了片刻，方才慢吞吞道：“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妥。”

　　“哪里不妥？”

　　白无忆斟酌良久，肃然道：“我听闻军营里的将士们行事作风最不讲究，如沐浴这类坦诚相见，肝胆相照，有益于增进彼此感情的事情，往往都是大伙儿一起在一个地方解决。

　　“那女子混在男子堆里半年之久没有被发现，难不曾她是这半年都没有沐浴？然而行军打仗最易出汗，假若她果真半年不曾打理个人卫生，必然是要发臭了，如此一来便会引起其他士兵的怀疑，是以，无忆私以为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是不可行的。”

　　云夙点点头，缓缓放下竹筷，摸了摸鼻子，沉思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以后再也不带她来听书了。

　　老于头讲到一半，喝了口茶，正要接着说，却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喧哗。

　　白无忆从窗口望过去，只见原本好端端做着生意的摊贩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收拾了摊子，拿扁担挑在肩上，三五一群地往东面涌去，只几息辰光，原本热闹非凡的朱雀街便万人空巷了。

　　“发生了何事？”云夙朝刚上楼的小二问道，那小二边替他斟酒边回道：“小的方才听说是阮家的小公子要与嵇中散斗琴呢。”

　　云夙见她露出疑惑的神情解释道：“他口中的嵇中散是大魏有名的琴师，本名嵇康，因官拜中散大夫，人称嵇中散；至于那阮家的小公子……我却是不曾听说过。”

　　少年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又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好！”

　　人群聚集在一家名唤绕梁三日的琴行前，围成一个半圈，露出中间一大片空地。

　　云夙略施了个小法术两人便挤到最前面。只见空地上摆了两张乌木七弦琴，琴后各坐了一名年轻男子。

　　左侧的男子二十三四模样，着淡蓝色广袖长衫，并未束发，泼墨似的青丝松松地披在身后，给人一种洒脱不羁的感觉，却端的有一副好相貌，只用八字形容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右侧的那位年纪与云夙相仿，月白长衫，头戴同色诸葛巾，俊眉修目，唇红齿白，虽也斯文俊秀，却让白无忆无端想到在酆都时黑无常称呼白大兄弟的一个词儿——小白脸。

　　“君子好成人之美，原本阿添看上那把焦尾琴，叔夜拱手相让也无不可，只是这琴是我答应了一位挚友寻来送与他的，大丈夫不好失信于人，叔夜应了与阿添的琴艺切磋又何妨！”

　　蓝衣男子朗声道。“好！”大约被他的气度折服，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

　　被称作阿添的少年见对方三言两语便人气大涨便有些懊恼：“闲话少说，快选曲目方是正经！”

　　“阿添先选，叔夜与阿添同一曲目便可。”

　　在众人看来是那蓝衣男子出于好意，礼让与他，听在少年耳中却有一股子挑衅的味道，不由得更加恼羞，碍于众目睽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将一口闷气咽下：“《凤凰台》如何？”

　　“好！”

　　两人同时抬手抚上琴弦，那少年敢叫板大魏最好的琴师果然有些能耐，轻拢慢捻，搂挽缭缥，指法娴熟无比，技巧也无话可说，一上来便盖过了蓝衣男子的琴声，引得围观众人皆啧啧称赞。

　　少年微有得色，蓝衣男子却是泰然自若，面上始终挂着淡然自若的笑意。

　　然而就在一个转折进入第二乐章的时候，蓝衣男子忽然越拨越急，泠泠的琴音中仿佛神兽凤凰浴火重生，少年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似乎越发吃力起来，反观前者依然一派风轻云淡。

　　终于“铮——”的一声却是少年手下的蚕丝琴弦断了一根，少年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断弦，直到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承让！”

　　胜负已分，人群中响起喁喁的议论声，多是夸赞嵇康的：“真不愧是大魏第一琴师！”

　　“嵇中散好琴艺！”

　　也有懂得琴技的路人替那少年惋惜：“不过这阮家小公子小小年纪却有这般造诣也算不错，可惜心性不够沉稳，急于赢得比试，反忘了与手下之琴磨合，终是操之过急啦！”

　　人群渐渐散去，店铺老板将那把通体乌黑，仅琴尾略有焦痕的七弦琴用布包好，交予蓝衣男子，男子付了银钱，正要离去，却被少年拉住了大袖：“且慢！”

　　这一声且慢不但叫住了嵇康，也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白无忆，只因少年抬手间宽松的大袖自然下滑，露出一节雪白圆润的手腕，上面清清楚楚，妖妖娆娆地开了一朵粉嫩嫩的小桃花。

　　想不到第二朵桃花胎记居然长在男人的身上！

　　白无忆一个凛冽往后退了一步，虽被云夙及时扶住却还是撞上了一堵结实的墙壁，尚处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的白衣少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温柔和气的年轻公子朝她微微一笑：“姑娘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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