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灭 论

作者:九轩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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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third coin 马修


      亲爱的妈妈:
      匈牙利公国的所有士兵是在前天集结完毕的,几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南开去,第一阶段的目的地是拉古沙[注解:Ragusa,中世纪威尼斯共和国的一大城市,现已不存在]。我们将在那里作短暂停留,训练的同时等待与英格兰、法兰西与西西里公国的军队会合,然后才向东进发。
      我们队里的小个子马修是英格兰人,征兵时他恰好在匈牙利,于是和我们一起走。他向我们夸耀英格兰士兵顽强的战斗力,并说他们的一部分骑兵部队已到达前线,他的舅舅(也叫马修)就在其中。
      天长日久,大家都受不了他的夸夸其谈,但我觉得他并无恶意。
      物资与装备捉襟见肘,一个领队分配到一匹战马(无马甲)、一柄银枪、一套牛皮软护具和盔甲,可普通士兵除了草鞋、轻质铠甲,有把刀就不错了。小个子马修抱怨铠甲太大,被罚为全队砍柴烧水七天。食物更是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古罗马一位君主出征粮尽,在路边发现一群野生锦鸡这种故事只能发生在传说中。
      不过前线传来的战报倒是振奋人心:十字军先头部队推进顺利,阻碍微乎其微,正为渡海前往埃及作最后的准备。大家都异常振奋,个个摩拳擦掌,但司令官冷冷地说我们要上前线还早得很。
      只有小个子马修忧心忡忡,说威尼斯共和国早就看只使用马赛和热那亚船只的路易九世不顺眼,这次竟然放行,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或许一帆风顺这种战报根本是夸大其辞也未可知。
      自然没人理会他,这未尝不是好事,若传进司令管耳朵里,惩罚就不是摆弄柴火那么简单了。
      我这里的情况就是这些。希望您和父亲、哥哥安好。
      摩西

      The third coin 马修
      不要劳碌求富,休仗自己的聪明。你岂要定睛在虚无的钱财上吗?因钱财必长翅膀,如鹰向天空飞去。
      ——《箴言》
      “混帐!一群废物!连个仗都打不好!”第十一连队骑士长此刻气急败坏,没品到极点,“你们怎么搞的?!那些蛮子起码让跑了一半!被总指挥长知道了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对这个在顺境中长大的纨绔子弟来说,今天的一战简直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该死!要我怎么去跟拉欧上校汇报?!据说其他连队都是旗开得胜!只有你们……”
      “请……请求支援!”
      当骑士长认出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正是自己的同僚——第七连队队长时,只剩张口结舌的分:“你……你们……”
      “全军覆没?没错……”来人确信自己的生命威胁解除后从马上滚了下来,不省人事。
      “啊?!……”

      一轮残月升上天际,淡淡的辉光带着铁质的冷意,山洞里愈发寒冷。他瑟缩了一下,发现自己处在最糟的境地。几个小时前,求生意志赋予他的从绝壁上一跃而下的英勇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对面,另一侧洞壁上映出的几个身影是恐惧的主要来源。
      该死的异教徒,他默默回忆圣经的内容以驱散不安,堕落的戈贡,魔鬼的使徒,血与火的同伴,地狱的居民……异教徒。
      一阵微弱的啼哭从对面传来,幽幽不绝。
      ……狡诈地从主的人民那里骗走了耶路撒冷……占据属于我们的财富……
      一个身影动了动,他吓得断了思绪。
      身影立了起来,向这边摸索着移动过来,是个高大的男子,蓄整齐的络腮胡,光线关系看不清面目。
      他恨不得钻进洞壁去。
      “火。”对方开口,语调平缓。
      “……”关于食人族的可怕联想占据了他的大脑。
      “火。先生。我们的。打湿。”简易到支离的的英语,他将手中潮湿的火绒伸过来确认。
      祖国的语言终于令他略略镇定,至少是恢复了掏出点火器的能力[注解:中世纪法国人迪蒙埃设计了一种气动点火器,是当时最先进的点火设备]。

      赤红与金黄相间的火焰缓和了洞壁岩石锐利的线条、冰冷的空气以及紧绷的气氛。
      他靠近一些,依然小心地和对面那一家人保持距离——一家四口,妻子略有病态,十多岁的女儿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风尘,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男主人转身在一个大皮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想起有了火后便该是吃晚餐,他凭空打了一个寒噤——但愿不是一把尖刀。早些时候对方是救了自己没错,但活物的肉更好吃这种常识即使是异教徒也不可能不知道[注解:□□有不食死肉的习惯,不过本篇主人公对他们的了解还没到那个程度]。
      直到面饼烤软后特有的香味弥散开来,似乎涂了橄榄油。
      他松下一口气,才感觉到胃部的抗议。
      “给。”对方掰下一块,递过来。
      他愣住。
      “感谢。”意思是火的谢礼。见他不动,男人干脆隔着火堆将饼准确扔进他怀里,转身分发妻儿的晚餐去了。
      半晌,他才将食物靠近嘴边,一口一口嚼着,依然是没反应过来的表情,可每一口下去都仿佛嚼出一些新的什么。
      大脑渐渐转动如常,这时他开始考虑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事。
      而不是向神祈祷。

      男人的妻子突然将蘸着牛奶的面饼推开,大声说着什么,头巾下的眼里有泪光。男人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劝慰着,女儿抱着弟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他敏锐地捕捉到情况,迅速下了判断。
      男人望望几乎全空的皮袋,察觉到身后的目光,笑了一下。澄澈的笑容里,没有丝毫阴霾。

      “你。食物?”山洞外,夜风因仲春的到来不再料峭刺骨。
      “是的,我带了一些小麦到东方来,”本来是预备万一弹尽粮绝可以大赚一笔,现在看来,再打下去自己先丧命的可能性更高,不如另作它图,“你可以拿金子来换。”
      对方为了家人的生存不可能不倾尽一切,是狠宰一笔的好机会。
      不料男子摇摇头,打开几乎空空如也的口袋给他看。
      大失所望之余,他又开始为自己的安全忧心忡忡,却依然捕捉到方才袋内的一丝闪光。直觉告诉他,此物非同寻常。
      ——纯银的底盘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绿玉,遍布细细密密的纹路,是自己的国家从未出现过的稀罕物,他叫不上名字。巨玉旁缀着一圈鲜红的玉髓,每一粒都被雕琢得巧夺天工,在月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这是红玉髓中品质最好的一种,在西方价格不菲。
      坠饰连结在一把奇异的琴上,见再无话,男子从袋内将琴取出,靠在膝上。
      “这……是?”语音里不自觉带上几分垂涎。
      “乌德。”男子爽朗地回答。
      “不,我是说这个。”
      “真神之眼。”男子意味深长地说,语调肃然。
      “那上面的石头,可以抵……”他猛然顿住,渐渐悟出对方的深意,这就好比是撬下十字架的金边一样荒谬而不可饶恕。

      男子忽然拨响了第一个音。
      11根琴弦两两组合成双弦,最后一根单独弹奏,如水的曲调荡漾开来,风将它与银色的月光完美交织,细听却是柔中带刚,隐隐有凛然的气质,仿佛将灵魂扯入某个遥远时空的战场,那样惊心动魄的气势,是他随军出战来从未从队友身上感受过的。
      琴声转低,平和而悠远,一浪一浪漫过耳际,冲淡了恐惧。某种执念在瞬间与他的合而为一。
      要活下去。
      “试试看吧。”忽然之间。
      琴声淡去。
      “到时候再说好了。”他说。

      “就是这儿了,粮食藏在……”
      “趴下!”视野疾速闪过天空的苍蓝与大地的土黄,随后是沙土的干燥气息与杂草造成的刺痛同时扑面而来——这个过去的冬天不太冷,半人多高的野草枯黄后并未被雪压入尘土,在此时救了他一命——因为一道银光在同一瞬擦过身侧。
      等他出窍的魂魄归位,正对上趴在他身侧的男子警告勿乱动的眼神——那条压在他背部的胳膊同样是他的救命恩人,右前方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正在远离。
      距离够近的话,他会发现自己听得懂对方的谈话。
      “刚才那是什么动物啊?好象没中,跑了吗?”士兵甲收起□□。
      “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有什么怪东西都不奇怪,反正肯定不值钱。”士兵乙兴趣缺缺,“你安分点吧,别往前走了。要是被巡逻中的队长发现咱们脱岗……”
      “哼,回去就回去!下一场到底什么时候开打?老子都手痒了。”你忘了前几天刚刚输过一场么,“等等!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不就一块谷地么,底下还有个山洞,你发神经啊?”乙。
      “我听人说这地方盛产金矿,当地人挖出来后就储藏在山洞里,打仗了来不及搬走……”甲。
      “金子?!你怎么不早说?”乙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即开始寻找下到谷底的路,甲瞪了他一眼,不甘落后。
      “这里。藏。吃?”男子爬起来,望着他,露出担忧的神色。
      两个士兵开始攀着山壁往下挪。
      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出乎男子意料,他叹了口气,竟缓缓捂住了耳朵。
      两个人已经下到谷底,向洞穴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谁看到了什么,发出凄厉的尖叫。弓弦崩断声,非人的惨呼声,人声随后戛然而止,谷底充斥着可怖的吧嗒声,最后一切归于寂静。毛骨悚然的寂静,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随风漫过来。
      他没有下去谷底,而是走到山崖边,别过头去,从草丛中摸索出一条结实的绳索。
      “那个洞,是狼窝……这里是我找了好久才……狼不吃麦子,吃人。”他是半个商人,商人必须充分考虑货物的安全,否则难以自保。
      绳子很长,麦子三袋一捆。一捆拉到顶,下一捆才离地,省下很多力气。饱食后的土狼正打盹,对身旁麦袋的减少不理不睬。

      “那个人怎么擅自离队……他旁边那个……长官!是个蛮子!”
      “好象是第七队的幸存者嘛。”十一连队骑士长已经掩不住看好戏的神色,望向一边的第七连队队长。
      “马修•兰斯特,还活着啊……”放下望远镜,第七连队队长嘴角的讥诮扩大,声音如同耳语低不可闻,“对不住了。”

      日头移过头顶,不紧不慢地向西方地平线挪去,幸而是早春,温度尚未令人招架不住,搬运工作很快接近了尾声。
      “以后我们的军……呃,大家要继续向东。这批粮食也得跟进才行,这个地方不错。那六袋就当劳务费好拉,应该够你们吃了。”生还以后和部队失去联系,自己的小车也不知所踪,归队后得去找回来,现在对方帮忙搬了一半,六袋小麦就当作个人情——是不是太多了?
      男子毫不客气地接过,迟疑片刻,摘下背上的乌德琴,小心地解下“真神之眼”。
      他呆住。
      男子将它递了过来。
      上面的宝石,每一颗都闪动着价值连城的光辉,他还在发呆,双手却自动伸出,接下。
      男子笑笑,澄澈如初。
      他忽然懂了,那不是对等的“价钱”,是谢意的实物化。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心底漫过一阵庆幸。
      “比斯米拉希•阿•拉曼•阿•拉希姆。”
      “啊?”
      男子摇摇头,表示无法翻译,然后挥手作别,背影映出纯金的斜阳。

      “归队?哦,是你啊。”卫兵丙冷着脸。
      “?”
      “进去吧,马修•兰斯特,你们连队队长等你很久了。”卫兵丁。
      不祥的预感。
      “搞什么啊,把整个连队卖给了那帮蛮子还敢悠哉悠哉地回来,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一会儿之后,卫兵丙。
      “他好象不知情诶,是不是被陷害的啊,他们连队那队长看上去不是好人。”丁。
      “我看不见得,等着瞧,他一定从蛮子那里捞了不少好处——老子都站僵了,怎么还不换班!”丙。

      “呵,勾结异教徒的物证都有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对你太失望了。”第七连队队长勾起嘴角,毫无失望的神色。
      他手一抖,坠饰落地,碎了,宝石溅落开来,像是血红色的泪珠。
      “哎呀。”人们争相拾捡,乱作一团。
      “太丢脸了!你们还是军人吗?”十一连队骑士长的皮鞭啪啪作响,“竟然不知道最好的东西要献给长官!”
      “别跟他们争了,”一边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第七连队队长冷笑,“这种东西,等打到耶路撒冷,呵,要多少没有?”
      “你……”冷不防被抢白,十一连队骑士长老大不痛快,“丧家之犬”四个字卡在喉里。
      “那可不是我的失误,”第七连队队长毫无愧色地说,“队里竟然有叛徒,谁知道呢。”

      他可以乘乱逃跑,尽管未必有用;他可以大声辩解,尽管一个临阵脱逃者未必有其立场;他真正想说的是“不要抢,那是我的”,他忽然真切体会到一路上那些当地平民的心情……
      然而他看见自己低下头,吐出卑微的词句:“请……请宽恕我。”
      “宽恕?”第七连队队长像是刚听完一个特别好笑的故事,“呵,让我想想,全队除了我一共三百四十七个人,死了三百四十六个,加上那两个——”
      是贪婪使他们走下去的。
      “——为搜集你背叛的证据英勇献身的兄弟。总共是三百四十八条人命,我就送你到上帝那里,让圣明的主来裁决——”
      你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你的罪,看看天堂会不会收容你。这个注意不错吧?”
      “请……请饶恕……”
      太难看了。
      白森森的刀尖对准自己,后面那张脸笑得狰狞,躲避是本能反应,然而他没有动。
      太难看了。
      世界定格的刹那,他听到依稀的琴声,柔韧、深沉、婉转、悠扬,代表着“破除”与“创立”的,神之音。
      代表着“破”,然后是“立”。

      夕阳西下。
      一个男人坐在土丘顶拨动琴弦,十一根银色的弦在他的指间达到完美的和谐,琴背微拱的设计使每个音都引发共鸣,调子显得愈发深邃动人。乌德琴日后传遍欧洲大陆,成为鲁特琴的前身,而在遥远的中国,它更有了一个优美的名字,琵琶。
      风起,妻子为他披上外衣。
      “你将真神之眼送给了那个异教徒吧。”语气没有丝毫责备。
      “对,尽管他和那群抢走我们全部金币的野兽穿同样的衣服,但他不一样。他是个人。”
      “恩。”
      “是人就应该得到真神的救赎,”男人望着捆在一起的小麦,“你看,阿拉已经拯救了我们,接下来就轮到他。”
      “时候不早了。”
      “说的也是。比斯米拉希•阿•拉曼•阿•拉希姆。”
      “比斯米拉希•阿•拉曼•阿•拉希姆。”
      大慈大悲的阿拉保佑。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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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THIRD COIN的主人公可能没人喜欢(我也不喜欢),自私而又贪婪、胆怯而又残忍、诡诈而又愚蠢,但他性格的每一部分的的确确都是属于“人”的,事实上他还有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细微的善良。
    这样完完全全的人,在那个年代,估计是不存在的,那时有的是伪装成天使的恶魔。
    因此我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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