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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1、
我是白衣。在簪香坊,人们更喜欢叫我云姬。
每日里,我总是穿着白衣,不停地跳舞。在高高的楼台之上,我踏着细碎的舞步,翩若乘风。人们爱看我跳舞,爱成痴狂。每当这个时候,妈妈便笑得分外圆满,可她不知道,我所有踏空的步点每次摇摇欲坠的身段,都只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在邑水的边缘,簪香坊总是挂满红灯笼,染得邑水好似胭脂一般的艳丽。坊内搭着高高的楼台,覆上轻薄的白绸,小篆旖旎,书一字为“云”。风吹过,台上轻绸微撩,暗香浮动。
我住在这里,为客人跳舞,已经三年。
三年的时间,在台下那些醉生梦死的客人眼里,不过是红袖软香里的几场春梦。在台上的我,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秋水望穿,白衣不再。
我不懂。不懂我为什么要等。不懂他为什么还不来。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不会笑,永远只是跳舞。甚至连坊内姹紫嫣红的颜色,也染不上我的白衣。
这一天,我如往常一样,立在高台,看四周的白绸慢慢被掀起。忽然从邑水上拂来一阵急风,带着湿气氤氲了双眼。我知道,我等的人,就要来了。
2、
一整天,邑水都在下雨。
我不知疲倦地旋转,旋转。我听见延绵不绝的叫好声,听见檐下落雨的滴响,还听见他靠近时,姑娘们抑制不住的惊呼。
我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一个男人。只是当我停下时,还是有些诧异。他很好看,以至于当我看见他另一边残缺的容颜时,有些恍惚。
他没有说话。笑得如同鬼魅。
几乎有那样一个刹那,我半步踏出高台,向着他,只向着他,坠落下去,完成三年来我唯一的愿望。
可他却在那一刻,转过身去。我看不见他的眼,他也看不到我最美的一跃,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我依旧站在高台,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个背影,欲哭,却没有眼泪。
3、
他叫白华。是我想不起的名字。
他们说,那是新来的杂役,只有毁容的脸跟跛了的腿。簪香坊忽然有了久违的新谈资,姑娘们喜欢他好看的半张脸,却又极厌恶另一半,最终剩下的,便是无尽的捉弄与谩骂。
我不再跳舞,抱膝坐在花园的石头上,等他从我身旁经过。他终日在前院后厨间来回,与我擦肩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停驻,哪怕是侧脸看我一眼。我莫名的有些欢喜,下一刻又深深的悲哀。
白华是不一样的,或许,他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知道我在等的是什么。
“喂……”
第一次,我用低低的如同哑弦的声音唤了他,他跛着腿,缓慢却没有一丝停滞地路过。也许只是我声音太小了,我这般想。
“你认识我么?”
第二次他走近,我用力喊了出来,声音还是难听的嘶哑。我望着他,直到走远,双眼干涩得发疼。
“你为什么来?”
第三次路过,雨水打湿了他的粗布衣裳,身形枯槁。我环住自己,冷得发抖。也许,是我认错了,又或者……
“我是……白衣……”
第四次,当天色已沉,当我就快放弃的时候,他在我的石头前,停了下来。我抬起僵硬的脖子看着他,那一半明丽一半晦暗的脸上,挂着如同鬼魅一般的笑。
“白……华……”我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心惊胆寒。
他抚上我的额头,举手轻柔,掌心冰冷。他缓缓地开口,却没有声音。
“你为什么……不去死?”
4、
寂静。如同死亡。
我忽然就没了全部力气,软软地倒下。上一刻还被轻抚的额头,此时贴着冰冷的鹅卵石,阵阵的钝痛。雨水模糊了眼,白华依旧瘸拐着离去,我看见有鲜红的颜色漫延开来,染上我挚爱的白衣。
记忆,是在那一刹那出现的。
“华儿,带着小衣离开这吃人的府邸,娘快不行了,再也护不住你们了,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还懵懂的时候,就开始逃亡。
“华哥哥,我好饿……”
一无所有的孩子,孤苦,绝望,相依为命。
“那是伶园,是专门教养乐师舞伶的地方,你们兄妹要是进了那里啊,可就不愁温饱喽!”
一切都是宿命,没有结束,只是开始。
“老娘让你偷懒!让你不好好练舞!看老娘不打死你个贱蹄子!”
谩骂、责打,不断循环,没有人可以解救,连哭喊都是浪费力气。
“华哥哥……我腿好疼……浑身都疼……我们逃走吧……好不好?”
沉默,那是白华的沉默。他抱着琴跑出了舞房,让逃脱成了妄想。
“不要怕,我会帮你哥哥一起照顾你。”
他这样说的时候,也是轻抚着我的额头。
“我是子秋,跟白华一起学艺的乐师。”
子……秋……
5、
梨花春雨。我踏着落花步点轻摇。子秋站在一旁,笑里染着细雨。
他说,你跳舞很好看。
水袖拂出却忘了动作,与梨枝缠在了一起,轻轻一扯,花瓣便簌簌落了满身。我嗅着雨里散开的香气,忽然有些慌乱,说不出话。
那一刻……如果在那一刻便死去,该有多好……
子秋,你忘了拿箫。
白华从另一头走来,青衣广袖,沾雨拂花。那时节,当他侧脸凝望身边执箫的子秋,那期许的氤氲眼神,溶进邑水迷蒙的烟雨,美得不若凡尘。
而我,只觉得,这三月春寒,刹那刺骨。
一切都在改变,又仿佛一直是同一个样子。
子秋说,不要担心。
他的吻凉如清露地印在额角。我的幸福欢喜,沉着看不见的绝望。
6、
白华的青衣,是雨过天青那淡淡的秀美。子秋却喜欢水墨泼染下山峦叠翠的颜色,那样的青绿,浓淡总是合宜的。
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的贪恋,不过是在渐次翻飞的舞袖中,他那一抹青绿颜色,给予我的一片安宁。
可命运,容不得我哪怕一丝的奢望,甚至,连选择的权利都不曾拥有。
邑水鲜少下急雨,那骤然凛冽的瓢泼,落了伶园一池梨花。一如三年后,白华来的那一刻,簪香坊满地残红。
那夜,我在池畔听他吹箫,那呜吟的声音总是莫名的空荡。我喜欢他的箫,紫竹陈黯的颜色像是为他满身清渺着了一笔浓墨。
可即便是这样美的一管箫,穿刺身体的时候,一样残忍。
那些人如同急雨骤然出现,恶鬼一般撕扯我的魂魄,那一夜,除了腥红,再没有别的颜色。
簪香坊,多少红颜埋骨地。他们笑着说,那是我的归处……
我分明知道,逃不开的……
是我不该,不该贪恋这缱绻红尘,不该害最爱的那人共坠地狱……
可最终,当那半截断箫没入他的身体,当白华困兽一般嘶吼着被摁倒在地,我的一生,消亡于他手中半握的残血梨花。
7、
我不会笑,不会说话。在簪香坊,已经三年。
我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来结束这一场荒诞的轮回。
可他来了,只是为了将我空白的记忆染成一片血红,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那一夜,邑水不再淅淅沥沥,风中有冰冷的水气,晕染了姑娘们双颊的胭脂,殷红一片。我终于拿出了压在枕下的半管残箫,似乎这一刻才是我真正等待已久的。
簪香坊里浮香阵阵,莺歌妩媚,又是一场旖旎春宴的开始。
我抱着箫,坐于高台,看脚下的人们前一刻还在纵情声色,下一刻便绝望嘶喊鲜血淋漓,最终,一切皆归于沉寂。
我轻轻划开步点,哼着多年前未完的曲子,一个人跳舞。
我的白衣,染着陈旧的血迹,斑驳一如尸体。我用所有人浓暗的血,成就这一场祭奠,我要等他归来,看我舞过这最后一曲。
晦暗的夜色里,我听见魂铃轻响,自遥远天际而来。那青色的衣袂轻轻荡着,我仿佛踏着风,欢喜地笑出声来。我开始旋转,旋转中看着斑驳的青影,从未如此轻盈。
下坠,一直下坠,终于可以,坠入那久违的怀抱,坠入有他的……地狱。
8、
簪香坊,邑水之边最富盛名的青楼,绝色无数。
四月急雨之后,一夜之间沉寂,坊内所有人七窍流血,尸横满地。
云姬,簪香坊最美的舞姬,终日无言,多少人散尽千金博不得一笑。
那一夜,自高台坠地而死,死时,怀抱断箫,一身染血白衣,唇角微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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