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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当万家灯火散于城池,夜里的长安城,也是像这般透着阁中焚香的孤寂的。眠蛙已经睡去,在女子婀娜男子多情的莺歌燕舞以后,未央宫却陷入一片泛着冷厉血腥味道的黏着空气中。天子龙颜一怒为佳人,几个面容畏怯脸色苍白的侍女被斥下,掷地有声,想是那精致的鎏金香炉摔碎了罢。
“陛下,君臣之礼,臣时刻谨记在心。我与卫皇后并无男女私情。陛下曾许诺终生信任小臣,如今自己倒先负了誓约。若真如此,臣自当…以死谢罪。”
自古帝王薄情,女郎饮泣男儿含恨,只是在那个人双膝着地的一瞬间,与撕裂布帛的尖锐嘶鸣一同破碎的,是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呢。
今年长安城的冬季来得格外地迟。日光绚烂刺痛眼睛,半片凋落的黄叶钻入行人的衣袖中时,段宏踏上了小巷的第一块青石板。卖铜铃的歪嘴老汉仍在吆喝,几绺黑白相间的鬓发兀自随风飘扬,见段宏衣着干净朴素,迈步施施然透着一骨子平易清正之气,便拉过他蠕了蠕向左边斜去的嘴唇道,公子可要买一铜铃?赠与那心爱的女子作玩物,对方定会喜欢得紧。
英俊朗逸的男子微微一怔,眸光中似有刹那方塘鉴开,左手不着痕迹地蜷了蜷复又松开,匆匆道过不必了。一夜一夜的风剥落着青石墙上的尘埃,儿时与谁刻上的字谜游戏的谜底,镌下的女子温婉的笑容,都慢慢在回忆里模糊开去。
心爱的…人?
段宏强迫自己去回想。一年两年三年走过这条石板街,就有某些东西被三年两年一年地遗忘着。卫子夫的音容卫子夫的笑貌,在他深夜独卧悠悠醒转的时候,渐渐地像一滴墨水沉入苍茫大海波涛。踟蹰湖畔,拂了拂衣袂席地而坐,水中倒影,掬水未碎,从寒潭深处漂上来的,竟是刘彻的影像。
自那日宫中一别已过去三载光阴。也曾知“直道相思了无益”,可没人告诉过他相思是何滋味。被小人诬告与天子宠幸的女人私通,忠诚如他见不得被染上污名愿以死示清白的时候,却被刘彻一把短剑刀刃一闪夺掉了手中的武器。爱卿太让我失望。是这么说的吧,那个眼神带着深深的怨尤与悲伤,总是在午夜如鬼魅般潜入他的梦境。
负了誓约,失了信任。他被罢去官职赶出皇宫。走的时候只带走绝望和一只碎了半个角的铜铃。那铜铃本是要成对地买,系在爱马的鬃毛下面,相隔两地的人即使山河飘摇也就能互通入骨思念。段宏总是无意识地想起此句此景。朔风吹落三更雪,在茫茫雪地里武帝与他牵着一匹马缓缓行走,冰冷的脸被雪水完全打湿之前,那人亲自将一对铜铃中的一只送与他手中。
爱卿此情,朕定不负。唯以此为约,许你个莫失莫忘。
言语有多暧昧,回忆就有多么的痛彻骨髓。段宏拐进小巷里,半天前这里还有几个妇人摆摊贩卖时蔬,片几时辰便散了开去,只留下黑黄的泥土和几片叶子,在不甚寒冷的风中渐渐枯萎。原来离了心之所向的根系,阳光和风,都会慢慢变成杀人利器。
段宏偶尔会怀疑所谓君臣之情,特别是他和刘彻之间。他深信自己喜欢卫子夫,直到某日在侯府碰上已成为大将军的卫青,四目相对一直缄默到对方开口。段大哥可真对我姐姐有情?确是。只怕段大哥的情,与我的是一样的。
所谓爱情与亲情的区别,他曾花费太久的光阴去分辨,直到在半边日出半边雨的分叉口背道而驰愈行愈远。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伤口结痂,他放不下的,竟只有那位给他定罪的薄幸君王。被污蔑一事过后,他害上了一个奇怪的毛病。一到雨天雪天的日子,左胸口的地方就莫名的疼,不断揉着,也总不见好。问诊的大夫寻了几个,把过脉之后总是摇摇头,公子这病委实奇怪得紧,依我看,心病还需心药医。
…心药?段宏确实是不懂的。若真有这东西,当年大秦的两位皇子也不至于为了圣恩争执去了。他在长安城一处偏僻的地方落脚,平日里从行人口中无意间知道点皇宫里的消息,这三年内是再无龙裔诞生,与匈奴的战争倒是一直赢着。为后者淡淡喜悦。可他还是疼,有时候夜里盗汗疼得两眼发黑,醒来后月光幽冷树影斑驳,就莫名有难过溢上心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淌过脸颊,可低下头轻拭眼角,却是一滴泪都没有流。
帝王的爱情永远只是高山上流下的水,经历乱石陡崖时与你看遍花落万斛秋水都属于一个人,等到那坎过去真正流进平原,就注定散成几股向着风花雪月风景更好的地方奔去。段宏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属于自己,也许终归是少得连江湖上善算的东方先生都无法计数。如此这般倒也罢了,只是平日里他一向以礼相待的皇帝陛下,许许多多的事情曾让段宏陷入春秋代序水火交融的惶惑中。
也许只是无数个这样的冬天吧。朔风从北面吹来雪和象牙白的云,赏花大会早就是很久以前的事,连围猎都只是在记忆里遥远的春季。独独刘彻与他两人,端坐在甘泉宫的软褥上,香炉中焚一支带着薰衣草和薄荷味道的香,就这么相对彼此,博弈畅谈个大半日。
爱卿此招可是走错了。
陛下棋艺过人,臣自是遑不可及。
输了么,就是要惩罚呀。后宫美人亦是如此,段大人这般好姿色,自然是更要愿赌服输。
陛下…
段宏,到这边来…
事情就是这样在屋檐下的冰凌凝结成碴的时候开始了。大风一年一年地爬上山峦,宫廷浮沉多少旧人换新人间雪愈下愈大,布衾无耐三更寒,凭栏伫望,脉络清晰的手掌也抓不紧那一夜一夜的风。可比起陈皇后与韩嫣,段宏想他还是幸运的。情感自然不是落在博得帝王的恩宠上,如果可以,他只是希望像以前一样为大汉驱马天涯,破虏杀敌。
龙床辗转,对于段宏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羞愧难当。那月光依然清冷,落在御花园的冬梅上,是月色还是薄霜都分辨不清,只是终归不会是柳絮罢。君王之命自不敢违,然而在强制压下阵阵难耐呻吟过后,段宏的脑海里才渐渐清晰起来。他是不讨厌这样的触碰的。
他是不讨厌的。
这世上浪漫的事情有很多。无论贫富,无论失意得意。莫待白头,莫待东劳西燕各自飞去。也许只是牵着彼此的手赏一次雪,辟半亩田地,圈上纹路深深的栅栏,栽几棵白杨垂柳梧桐,那乡间的小路,就蜿蜒在身后开出星星点点的黄色蒲公英来。又或许只是像刘彻和他那样,微服出访看尽云卷云舒过后,倚靠在郊外仙竹林的石凳旁共饮一樽清酒。什么尔虞我诈什么宫廷之争,什么阿谀奉承什么机关算尽,都尽数抛开了罢。
段宏,你于我是特别的。与你在一起,我才可以卸下伪装。
他们第一次拥抱便是在这片竹林。这种感情,当时的段宏实在是无法谙知的。他只愣愣地觉得周遭诡异的安静,铿锵有力的心跳在胸膛相对的地方愈发响亮。温热的鼻息,怕是要连竹叶都湿润了。刘彻只轻轻一勾嘴角握住他的手,段大人,你得多笑笑。
美人么,就是要多笑呀。
过去种种如走马灯般浮现。卫子夫曾这样问过他,段大哥可有喜欢的人?
…并无。
喜欢一个人呢,就是会在孤独的时候想起他的样子,就算把别人都忘记也还是会记得他。可是喜欢别人真是件危险的事,即使心如磐石刀枪不入,他也还是能轻易地把你伤到。
段宏理解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离开皇宫几月以后了。
拐过转角向故居走去,歪嘴老汉吆喝铜铃的声音渐渐消弭。朴素的小屋就在长安郊外的竹林旁边,曾经和某人倚靠畅饮的石凳旁多了张木刻的棋盘,大树的年轮深邃一圈一圈向中心缩去,最后在天元位置聚成很小的一点。每一道极浅极浅的痕迹,都有时光深处他们的烙印吧。
某一年外出围猎被淮南王的遗孤暗袭,宝马受惊间他们误入了春色幽深的树林。闲云野鹤的环境倒是美妙得很。执手相看,野芳幽香,就这么淡淡地闲谈阔聊。段宏,回去以后,你就搬来甘泉宫吧。
再往前一年佳木繁阴。祭祖之时皇帝偶遇毒蛇,他挥剑将它斩下。臣子之心本应如此。直到后来刘彻与他谈起这事,只浅浅地啜了啜他的额头道,你若对朕永远忠心,朕也许诺护你一世周全。
又是某一年他在雪中赠他一只铜铃。物本无意人皆有心,许是相思,未妨惆怅,爱卿,朕的心意,你可明白?
臣…现在明白了。
段宏暗自哂笑了下自己。只是明白的时候,陛下与我,已再也回不到过去。
落叶已经积得很深,朔风尽头那片记忆里的仙竹林,如今依然幽远静谧。无人无酒无声无影,想是那流年负了誓约,相思之人啊,你悠悠醒转的时候,是会后悔当日的错怪毁了一段衷情,还是那伤人的不信任凉了半颗忠心呢?
日薄西山,徂辉翻涌。这一年一年远去的冬季,终于在北面的朔风吹落胡旗,斑驳的光阴剥散墙上字迹后,露出了它温柔的笑容。从晚霞上坠下来第一片雪,落在行人的眼睑上融化成水色湿了脸颊。
人生寂寥,爱卿可愿与我一同赏雪?
你受伤,朕真的很心痛。
段宏,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朕真的喜欢…
窗子被寒风吹开,段宏在梦中惊醒,刺骨的风带走他额上的冷汗。一年两年三年地梦到刘彻,自己对他的感觉…恐怕真的是喜欢吧。只是自三载以前,某些伤口上的疤痕,就彻底烙在自己心中了。
长安的冬季…真的很冷呀。
段宏起身去关窗,然而手指触碰到湿凉的窗棂之时,他轻颤一下仿佛醒转在记忆彼岸。在悠悠的风中,夜半三更的雪漫天飞扬落在他的发间。穹宇之下,竹林深处,传来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只铜铃的声音。
怎么可能…
他揉了揉眼。某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视线,渐渐靠近。只惊鸿一眼,眼里就莫名泛起湿意。一句段宏,在呼啸的风中,可是响得真真切切。
“我找你找了三年,段宏,和我回去吧。”
阵阵铜铃清脆,他跃下马背。
“当年之事,是我委屈了你。许你的莫失莫忘,今后十年百年千年,定不再负。”
陛下…
也许因缘巧合皆是如此,无论是情是劫,讲故事的人都叹帝王薄幸,只是对于身陷爱情囹圄的人来说,只需一句再不辜负,就会湿了眼眶。
布衾不耐三更之寒,当朔风再次吹进衣袂时,他仍觉得左胸口某个地方滚烫燃烧。白雪从北面飘来,被吹向南方小镇。万水千山游历一遭,看尽繁花似锦,帝王的情,其实从未改变过。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们跃上马背,在风中穿过竹林,穿过回忆,也穿过流年时光。茫茫雪地中,只剩下一排马蹄印,伴随着阵阵铜铃声,一直绵延到遥远未来。
“嗯。”
承君此诺。
必守一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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