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

　　水云卿卯时二刻便起身，她没教采薇陪着，自然，水云天也是默许的。
　　白天的远戎坡与夜晚的不那么一样。水云卿未曾在白天去过。依旧一片绿色，让人感觉十分静谧，如置身海洋——入秋之时，这里的草总会枯得慢些，树叶总会落得晚些，让人不禁感觉，夏日，还未过去。不过，若说起来，春日的远戎坡才是最好不过的，百花齐放，百鸟合鸣，如诗如画，就如同民间的御花园。
　　水云卿到的时候刚好是辰时，钟离珏已在那里等候。
　　“来，上马。”钟离珏伸手。
　　水云卿并不收敛自己的身手，拉住钟离珏的手腕，飞身跃上马背，坐在他身后。
　　那时候拓跋烨和管素纨已在路上。其实钟离家的消息也是很灵通的，他们所隐藏的实力，同样不可小觑。
　　“说实话……”水云卿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今日不只是约我出来赏红叶的吧？”
　　钟离珏回过头道：“大哥约你，可以仅仅去看美景，我就不能仅仅约你去赏红叶吗？”
　　水云卿想了一下便明白他说的是哪一次，于是诡异地一笑：“他那一次可真的是带我去赏美景吗？再说，那一次他可算不得‘约’我。”的确算不上“约”，乘其不备，飞身得手；也的确算不上“赏美景”，多美的景色，却是以落水告终。
　　“好吧。”钟离珏耸耸肩。
　　“其实你不必刻意回避你我相互利用的事实，我从不介意。你我相识期年，情分如是，相互利用本也无妨，况且，我们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只是，这等事你还不能与我坦诚相待吗？”
　　钟离珏无奈道：“若你不是如此精明，或许会有更多……”
　　“或许会有什么？有更多男人喜欢我？”水云卿打断了钟离珏，“你自到了京城就应该知道，想娶我的男人到底有多少，我若不精明些，岂不早被他们骗了？”
　　“人生在世，还是痴痴傻傻的好。”钟离珏虽是忍俊不禁，但还是叹了口气。
　　“可我们都已经不能了，不是吗？都说太聪明的女人不好，哥哥也总希望我傻一点，可是，我却总嫌自己不够聪明，总希望自己变得再聪明些。因为我知道，做个聪明人好累，哥哥一辈子都不得不做个聪明人，我希望哥哥能忙里偷闲，歇一歇。”
　　钟离珏并未对水云卿所说的做过多评论，他感觉水云天与水云卿的兄妹情，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插手，不可能介入，甚至是很难理解的。他只兀自说着自己的：“我是真心希望与你共赏美景，只不过，今日卓亲王与王妃也将前往乌冶镇。于此我只能说到这了。”
　　“这么说，我们与王爷、王妃将会‘恰好’相遇？”
　　“可以这么说。”这话是说在明里，但钟离珏在心里暗道：“对不起，可能未及乌冶镇，叶便红了。”
　　隐约地，前方传来了打斗声。钟离珏回头看了水云卿一眼，二人并未说什么，钟离珏便策马向前奔去。
　　近了，大概看得清楚，那打斗双方一方是黑衣蒙面人，另一方，果然是拓跋烨他们。那一日拓跋烨与管素纨一同在前骑马，好不悠闲，王府车夫赶着马车在后面跟着，只等他们累了再上车便是。然而，他们的悠闲恰恰给了刺客可乘之机。为躲暗箭，拓跋烨与管素纨一同从马上坠落，打斗一开始便处于下风。为护管素纨，拓跋烨不敢贸然进攻，只得防守，已几近被逼至死角。
　　钟离珏与水云卿在不远处停下，钟离珏跳下马对水云卿说：“王爷此处境，我必相助，你在此处别动，我去去就来。”
　　水云卿点头。她本已下意识将银针握在手中，但她明白，她若出手，只能是添乱。她明白钟离珏必将借此契机与拓跋烨建立某种关系，也大概能明白为何如此急迫，只是万没想到，这个行刺，亦是钟离家一手策划。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随后发生的事。
　　一支飞镖，飞越人群，钟离珏侧身闪开，而那个方向，却是水云卿所在的方向。水云卿侧身一闪，勉强是躲过了飞镖，却掉下了马。才刚刚站起来，又是一镖，正朝她眉心飞来，眼看便要躲避不及，蓦地一个身影闪过。水云卿睁开眼睛，挡在她面前的人是钟离珉。钟离珉空手接住了那支飞镖，只是那镖力量太大，钟离珉也难免被划破了手。
　　这第一镖，还勉强可以解释为钟离珏躲过去，而水云卿恰好在他身后。可第二镖，让人匪夷所思，这分明就是冲着水云卿去的，莫非是又有人要置她与死地吗？
　　钟离珉把飞镖扔在一边，拉过水云卿，“我说过你不该来。”说着，他有意无意挡住了水云卿，让她无法再成为目标。
　　水云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边，王府的援兵赶来，刺客便一齐撤了。当时拓跋烨令护卫队离他们五里，可，这是自由的代价。他只是想与管素纨单独相处一会儿，毕竟，朝政繁忙，这种机会很少。
　　因钟离珏为那支飞镖分心，所以臂上被留下近尺长的伤口，打斗中，身上也有大大小小几处伤口，拓跋烨也受了伤。林茉是真的做到了，钟离珏的确比拓跋烨伤得重。钟离珏到河边清洗伤口。王府的随从上前为拓跋烨包扎，拓跋烨吩咐道：“先去看看钟离公子的伤势。”随后，他也走到钟离珏身侧。
　　“王爷，草民无能，未能……”
　　“不。”拓跋烨打断了钟离珏，“今日多谢钟离少侠相助，若无钟离少侠，恐怕本王早已葬身刺客之手。他日本王必将查清刺客身份。”
　　钟离珏一面用河水清洗伤口，一面说道：“王爷不必查了。草民依走镖多时的经验看来，这些人乃是□□之人，行刺王爷未遂，必将有来无回。只是日后王爷与王妃出行，不可再让护卫离得那么远了。”
　　“多谢提醒，你的伤……”拓跋烨欲上前检查钟离珏的伤势。
　　“多谢王爷关心，于性命无碍。”钟离珏也不避讳，王府的人要替他伤药包扎，他便让他们包扎，拓跋烨要关心，他便让他关心。河岸边上，早已是一片殷红。王府的人知王爷吩咐得急，全部围在钟离珏身边，一时间却忽略了拓跋烨的伤。就在此时，拓跋烨臂上几滴血滴落，落入水中。那一瞬，相融。钟离珏和拓跋烨同时看向那水中，又是一瞬的对视，但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的确，钟离珏没有想到这一步，但是钟离拓炎想到了。
　　伤口包扎好了。
　　钟离珏道：“王爷无虞便好了，草民先行告退。”
　　“等等。”拓跋烨叫住了钟离珏。
　　“王爷还有何吩咐？”
　　拓跋烨上前，对钟离珏耳语道：“不要娶水云卿，拓跋煊已盯上你了。”
　　虽然心里是一惊，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钟离珏低声道：“多谢提醒。”
　　拓跋烨此时又提高声音道：“本王只是再次感谢钟离少侠相救。”
　　这时，管素纨也上前来，“多谢钟离少侠相救，他日素纨必将登门拜访。”
　　钟离珏客气道：“王妃千金之躯，岂敢？”
　　三人又客气了几句，浩浩荡荡的王府队伍便离开了。
　　拓跋烨骑在马上，几次回首望去，心里无数次重复着：“阿烁，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那边，水云卿见钟离珉的手有些异样，便问：“你的手怎么了？”
　　很快，钟离珉手指间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黑，那镖上必是有毒了。钟离珉这时才意识到——从前他不是如此大意的。这时他才检查了那飞镖，上面竟涂着剧毒“见血封喉”。等等……上一次在沉龙古道遇袭，箭上涂着的，就是这种毒。钟离珉不禁后怕，若当时哪怕有一点闪失……
　　顾不上再多想，钟离珉即刻点了自己几个大穴，防止毒随着血液扩散。“见血封喉”又称箭毒木，生长于南方，汁液有剧毒，通过血液扩散，最快一刻钟便可置人于死地。当地人称之为“七上八下九不活”，是因为，涂有此毒的毒箭若射中野兽，野兽上坡七步，下坡八步，平地九步，必死无疑。由此可见，此毒之狠。
　　水云卿道：“卓亲王还没走远，王府尽是名贵药材，若有王府的大夫，此毒必可解。”
　　“不行！”钟离珉拉住了水云卿，“我若现身恐让拓跋烨起疑心，那弘燚和义父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况且……这毒名叫‘见血封喉’，唯一的解药是‘红背竹竿草’，生于南方雨林当中，莫说王府，就是太医院，都不一定有。虽然我已封了穴道……”此时他已有些力不从心，“但是……最多……最多也……只有一个时辰的命了……”
　　“一个时辰！”水云卿一惊，然后又是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钟离珉眼前一黑，水云卿忙上前去扶住他。
　　“王府的人……走远了吗？”钟离珉强撑着问道。
　　“没……还没有……”水云卿望着远处拓跋烨的马车，只希望它快一点消失在视线当中，再快一点。如此境况，她已不知所措。
　　钟离珉之间的血液先是向外淌着，由红色，渐渐变成黑色，再来，渐渐淌得慢了。
　　“你……你可知道痛穴？”
　　“知……道……”
　　钟离珉用左手抽出水云卿袖里的银针，放在她手上，却是力不从心，不小心刺破了水云卿的手指。水云卿下意识地一缩手，但又立刻接过了银针。
　　“帮帮我……疼痛可以……可以让人保持……清醒。”
　　“我……”水云卿犹豫道。其实她对于穴位并不熟悉，上一次扎自己这个穴位，也只是大概位置，只是，恰好是对的。
　　“快……点……来不……及了……”
　　水云卿只好俯下身子，用手指顺着钟离珉的锁骨滑过去，寻着那穴位。她的手指在他颈侧停下，然后是坚定的一针。
　　半晌，钟离珉浑身一颤。
　　“怎么样？”水云卿急切地问。
　　“果然……果然名不虚传。”
　　水云卿向远处望去，已不见王府的人，钟离珏已朝这边过来。水云卿握住钟离珉的手腕道：“王府的人已走远了，我们即刻回京城去！”
　　“躲开！”钟离珉甩开了水云卿的手，“你的手……你的手伤了，万不能……碰到我的伤口！”
　　钟离珏见此情景，登时便是心急如焚。
　　“弘燚……”水云卿满心尽是无助。
　　“大哥这是怎么了？”他也顾不上想钟离珉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见血封喉……”水云卿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之前，这种毒她也是有所耳闻的。这里里外外，已经过了近一炷香的工夫。中了此毒者，生命只能以一刹计算。
　　“见血封喉！我们须即刻回京城。只有一匹马……我……”钟离珏想了想，“云卿，现在我有伤在身，只有你了。你骑马回京城，知会义父，让他赶来。”
　　钟离珉微微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决定，然后又嘱咐水云卿道：“你……千万……不要再……回来。”
　　“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去……”水云卿跨上马，快马加鞭向回京城的方向赶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水云卿顾不上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无论如何，她都是逆着风在策马了。一阵阴风吹过，她打了个激灵。盛夏早已过去。花开了，败了；树叶绿了，黄了，落了；七月流火，拂面的风从熏风，变成朔风了。去年的这时，一切都还没开始，他们才刚刚相识；如今的这时，他们早已荣辱与共，却还不只是荣辱与共。如今是心连着心，心牵着心了。去年的这时，水云卿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叱咤风云的赌神；如今，她与他们每个人一样，投入了这场无声无息的战斗。这一年，太多起伏，太多心酸。
　　这是第一次，水云卿感觉生命是如此脆弱，比那一次箭伤，更让她恐惧。她只希望，快一点到京城，再快一点……哪怕，从卓亲王府的队伍旁边掠过，哪怕，让所有的一切前功尽弃。那一刻，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她只希望钟离珉活着。
　　乌冶镇的枫叶红了，未曾映着红叶的河水也红了，河岸边的草地，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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