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在梦醒时分

　　1

　　叶子，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至少我还能博一把，而你，早就彻底输了！沈采说这句话时咬牙切齿，愤恨决绝的眼神穿过漆黑浓密的假睫毛将我钉在原地。

　　我一口气噎在胸口，无力再战。她扭头摔门而去，留给我一个摇曳生姿而又义无反顾的背影。楼道里传来行李箱滚动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两种世界上最令人烦躁的声音交杂在一起，逼得人抓狂。

　　沈采是我的表姐，我来到这座南方城市后，一直寄居在她狭小一居室的沙发上。

　　在向人做自我介绍时，沈采喜欢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配上一个妩媚的眼神，然后幽幽地说出周星驰的那句经典台词：“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跑龙套的，而且已经恪尽职守不眠不休的跑了七年。无论白日梦黑日梦，她的脑子里只有三个字：当明星。

　　最近，她供职的电影公司要拍一部新片，老板说谁能拉来最多的投资谁就演女主角。沈采瞄准了一个山西煤老板，陪吃陪喝陪睡，总之能陪的，她一样不少。刚刚她回来收拾行李，说要陪她的煤老板去三亚。

　　我为她的行为感到羞耻，是的，羞耻。于是我说，你怎么那么贱啊？她装作忙着收拾东西没有听见，我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你怎么那么贱啊？

　　她忽然停住，看着我的眼神从气愤逐渐变得冰冷，然后回敬给我一句最狠毒的话。她说，叶子，你早就彻底输了！

　　行李箱和高跟鞋混杂的声音消失在令人窒息的深渊尽头。我借着晨曦中的一线光芒努力从深渊中挣扎上岸，然后飞奔下楼，骑上我的三轮摩托车，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是一个快递员。

　　2

　　送快递是我能想到的最利于找人的职业。我每天在成堆的包裹中翻查，想要找到一个名字，楚西。然而，两年过去了，这个名字迟迟没有出现。

　　也许他已经不叫楚西了，我想。

　　我游走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敲开每一扇门的时候都心怀希望，听着每一个似乎熟悉的脚步声都心跳加速。也许这一次，也许下一次，出现在门后的，就是我魂牵梦绕的那张脸。

　　上午十点，我固定来到AMC公司的前台。AMC是世界五百强企业，是我们快递公司的大客户。每天我都会来集中收取他们当天要寄出的快递。

　　前台的两个漂亮女孩儿分别叫露西和莉莉，和我已经十分熟捻。我常常打趣她们说我在初中的英语课本上见过她们。

　　清点，包装，签字，大功告成，就在我拎着一摞快递转身要走之际，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Excuse me，请等一下！”

　　外企的人说话喜欢中英文夹杂，我见怪不怪了。

　　“我有一份合同今天一定要寄出，请等我一分钟。”迎面走过来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口中说着话，眼睛却还盯着手上的文件。

　　对于快递这一行来说，时间等于现金，浪费我的时间等于直接从我的钱包里掠夺钞票。所以，我不情愿等。

　　不过看见露西和莉莉乞求的眼神，我只好妥协了。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我一向没什么抵抗力，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见我没有异议，两位美女马上过河拆桥，原本看着我的眼神齐刷刷转向对面的男人，一瞬间变身为超级花痴。

　　那个男人显然是在对要寄出的合同做最后一遍确认，忽然，他眉头皱了皱，脱口问：“加尔各答怎么拼？”

　　加尔各答位于印度东部恒河三角洲，是印度最主要的港口城市之一。露西和莉莉面面相觑，看得出她们很想表现一下，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显得无能为力。

　　“K-o-l-k-a-t-a，Kolkata。”我说。

　　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向我，惊愕的表情仿佛看到了来自外太空的不明生物。

　　“先生，我赶时间。”我礼貌地说。

　　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掏出钢笔修改了合同上的错漏，交给露西帮他装进信封。再抬头看向我的时候，他露出笑容。

　　这下轮到我震惊了。他的笑容竟然像极了楚西。

　　曾几何时，我全部的青葱岁月，全部的爱恨嗔嗲都在那样的笑容里溶解，现如今，只剩下一个穿梭在城市中的空洞的躯壳。

　　3

　　再次来到AMC的时候，昨天遇到的男人在前台等我。他叫艾瑞克，是AMC公司的销售总监。

　　“你从哪所学校毕业？”他问。

　　“**大学。”我一边清点邮件，一边报出一所北方名校的名字。

　　“学什么专业？”

　　“国际贸易。”

　　他似乎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热情地说：“我的秘书刚刚辞职，你有没有兴趣来AMC工作？”

　　我将邮件打包完毕，抬头向他微笑道：“我很热爱我的职业。”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中是不可置信的错愕。

　　拒绝别人的感觉真爽。太多次敲开陌生的门，满怀希望又瞬间失望之后，我很不厚道地想看看别人失望的表情。

　　与过去两年中任何一天一样，送完所有快递后，我怀着空荡荡的心情骑着空荡荡的三轮摩托车，披星戴月地回到沈采的住处。

　　漆黑的楼道里蹲了一个人，吓了我一跳。惊叫之前，我认出了他是小区门口吉祥火锅店的老板，吉祥。

　　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看到是我，揉了揉惺忪的小眼睛站起身来。

　　“叶子，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沈采了，她是不是去横店拍戏了？”

　　我打了个哈哈，“啊，大概是吧，你找她有事吗？”

　　吉祥忽然来了精神，小眼睛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嘿，我想跟她说，我在电视上看见她了，就是现在特别火的那个后宫美人计！沈采演得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吉祥是沈采有且仅有的唯一一个粉丝，而且是绝对铁杆儿的那种。但在沈采这里，吉祥并没有获得物以希为贵的待遇。对于吉祥的万般殷勤，沈采只是淡淡地用眼角扫过。她不是不知道吉祥的心意，只不过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明星梦。

　　吉祥说的那部戏我知道。沈采在里面演一个犯了错的宫女，四十集的电视剧里她只有一句台词：“娘娘，饶命啊！”

　　沈采在家里声嘶力竭地练了两百多遍。我跟她搭戏，过足了当娘娘的瘾。

　　4

　　天有不测风云对于从事户外工作的人来说是很不幸的事。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最不幸，只有更不幸。我的更不幸就是下着大雨的时候，我的三轮摩托车载着二十多份没送出去的快递坏在马路中间。

　　我已经蹲在马路上修理了两个小时。瓢泼大雨下，塑料雨披的作用基本可以忽视。间或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积水，毫不留情面地落在我的身上、脸上，一瞬间将我本就模糊不清的视线彻底与外界隔绝。

　　雨越下越大，路的前方白茫茫一片没有尽头。两年多来累积的失望终于在这一瞬间质变为绝望。

　　我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淹没在雨声和马路的嘈杂声中，泪水混合在雨水与溅在我脸上的积水中。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号啕大哭。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有人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当我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发觉雨似乎不下了，下一瞬间才发现原来有人为我撑着伞。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清了蹲在我旁边的人是艾瑞克。

　　艾瑞克把我没送完的快递转移到他的奥迪Q7后备箱里，然后打电话叫了一辆拖车，把我的三轮摩托车拖走。

　　“这些快递一定要今天都送完吗？”他问我。

　　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点点头。

　　“上车，我们抓紧时间。”他把湿淋淋的我塞进他的车里。

　　作为一名快递员，我此生有幸用奥迪Q7送了二十多份快递，也算是给快递员这个职业增光添彩了。

　　5

　　大雨过后，夜晚的空气异常清凉。艾瑞克送我到小区门口，终于把忍了很久的问题问出来：“叶子，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吗？”

　　人们很容易对在绝望中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产生信赖，最起码，我是如此。我和艾瑞克并不熟悉，可是这一刻，我信赖他。

　　我平静地告诉他我和楚西的故事，平静的程度令自己震惊。

　　楚西是大学里高我一个年级的师兄，阳光帅气，有着灿烂温暖的笑容。大一入学时，学院组织他们去接新生，我提着大包小包四顾茫然之际，他走到我身边，接过我的行李。就在那一刻，我整个人溶化在他的笑容里，他成为我生命里最深刻的那个烙印。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我们成了无数大学生情侣中的一对。朝思暮想之后的花前月下，患得患失之后的海誓山盟，我爱得懵懂而执着。毕业时，楚西来到南方这座城市，而我，不得不继续在北方的学校里再过一年。

　　分别时，执手相看泪眼，我们约定，一年后，我一定去找他。

　　后来，我来了，他却不见了。没有留言，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在我从北方启程的那一天，他突然从我的世界人间蒸发，我失去了他的一切消息。

　　寻找楚西成为我这两年来生活的全部。每天起早贪黑地送快递，只为了能多敲开一扇门，多一线遇到他的希望。身边轰鸣驶过的公交车里似乎有个人跟他很像，于是我踩着摩托车油门追出几站地。写字楼里有个看似熟悉的背影走进电梯，我爬着楼梯拼命追赶，后来被那栋楼里的白领们评为史上最敬业的快递员。

　　我苦笑。艾瑞克看着我，眼神中是复杂的神情。良久，他说，即使你找到他，可能对他来说，你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说，混外企的人说话一定要这么刻薄吗？

　　其实我心里知道，他是对的。沈采说得没错，我早就彻底输了。

　　6
　　沈采在午夜时分推门而入，卷曲的长发遮住半张脸，另外半张脸被黑色大墨镜严严实实地罩住。

　　她把行李箱一扔，踢掉高跟鞋，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房间。狭小的一居室瞬间被压抑悲伤的气息充斥。

　　我跟过去，看见她对着镜子摘下墨镜，俏丽的瓜子脸浮肿得变了形，白皙的皮肤上多出一道道淤紫的指痕，在灯光的映射下触目惊心。

　　我没说话，直接去厨房煮鸡蛋。据说煮鸡蛋能治疗瘀伤。

　　等我剥好鸡蛋进来时，沈采还是刚才的姿势没动过，像石化了一般。我靠着梳妆台，把煮鸡蛋轻轻放在她的脸颊上，慢慢滚动。

　　她空洞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湿意，终于，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她还会哭，她就能活过来。

　　在三亚，煤老板那彪悍的妻把沈采堵在宾馆里，揪着她的头发扇了她十几个耳光。

　　沈采一边哭一边说，叶子，我自作自受。

　　直到一线晨曦刺破夜的黑暗，沈采终于停止了哭泣，她说，叶子，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我看进她的眼睛里，对她说，沈采，我们都累了，该醒一醒了。

　　山重水复，望断天涯路。蓦然回首，在梦醒时分。

　　7

　　我穿着高跟鞋职业装站在艾瑞克面前时，他的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他翻了翻我的简历，略带遗憾地说：“我已经招聘了一位秘书。”

　　我当然明白，好机会从来不等人，AMC公司销售总监的秘书是个肥缺，不会一直对我虚位以待。

　　“不过，现在有了一个更适合你的职位。”他话锋一转，把我从失望的情绪里拉了回来。

　　“真的吗？是什么职位？”我兴奋地问。

　　“我的女朋友。”他笑道。

　　我答应艾瑞克会考虑一下他提供的职位，同时自己通过招聘网站找到一份外贸公司业务员的工作。

　　艾瑞克得知后，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为我庆祝，餐后佯装失望地说，看来我为你提供的职位，你只能兼职了。

　　沈采脸上的伤痕已经看不出痕迹，尽管很久没有收到电影公司的通告，她却每天忙进忙出得不亦乐乎。吉祥的火锅店要在市中心的位置开一家分店，从装修、进货到招聘服务员，沈采全程掌控，把个吉祥美得小眼睛眯得只剩下缝儿了。演了那么多年的戏，沈采终于发现，原来最适合她的角色是火锅店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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