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水

　　“那是大约五年前的事情，那时曹端身上还没有功名，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一个伴读。也因是如此，我同他在一些宴会上打过几次交道，起初我和旁人一样都以为他是个温和澄澈的儒雅公子，直到后来我看见他办的一桩事情，方晓得他这个人很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素水听得十分认真。

　　范宣道：“那年春节，我随母亲进宫赴宴，因母亲要去后宫与妃嫔说话，我便在朝臣待的宫殿附近转悠，正巧见曹端立在一处结了冰的池子前凝神观望，我不以为意地上去同他打招呼问他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他淡淡笑了笑说没什么，我遂也没有在意。后来这日晚宴，外邦进贡了一座手掌大小的冰玉观音，色泽晶莹通透，极为罕见，当时素来信佛的皇后开口讨要，却不想身怀六甲的璃妃娘娘说想给腹中胎儿讨个吉利，遂也希望皇上赐下，这一时可让皇上犯了难。”

　　“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后宫争宠素来有之，尤其当时庙堂上的势头很不稳当，璃妃娘娘盛宠正浓，家中权势又高，一旦诞下龙子就很可能会有争太子之势，皇帝又素来很是看重当朝太子，故没有立即将观音赐给怀有身孕的璃妃，可见皇上是有意要告知璃妃一家莫得势太过。”

　　范宣说起这些如数家珍，只是说到后头，他的眉宇不觉凝起，“不过碍于公平，皇上最后决定由皇后和璃妃各派一人比试佛学，悟性高的那人便能将观音请回家去。”

　　“比试定在三日后，当时璃妃派了自家宗族的一个子弟，那人叫郭仁，听说自幼因身体不好便住在了寺庙里，他在佛学上有很高的禅悟。而皇后那则是曹端主动请缨，出场比试。那天因是在晚宴上发生的事，所以去看的人很多，我瞧着他们俩盘腿对坐，从佛理、佛经到一个个佛家典故，几轮比下来，两人倒是旗鼓相当，一时分不出高下。皇上便决定随口问他们一些问题，然后让他们以佛理作答，答得好的便为胜。”

　　皇上问：“你们可知娘娘怀的是男是女？”

　　郭仁抢先答道：“回皇上，是龙子。佛曰众生无男相女相，既无色相，何以论观音有男女之别？是以此乃世间众生所求之相，即是意念所驱，若皇上诚信期盼，自当如愿。”

　　郭仁这席话答得讨巧，叫皇帝听了很是欢喜，他又望向曹端，想看他如何作答，不想曹端却是下跪磕头请求道：“请皇上将冰玉观音赐给皇后吧。”

　　众人不禁暗自笑他，辩不过便耍赖做求，非男子担当所为。

　　皇帝问他为何不答，曹端沉默不肯言语，半晌要皇上恕其无罪方愿作答，而在皇上应允之后，曹端道：“学生在佛学上其实并无郭兄之天赋，今日之所以可以句句辩解得当，是因有佛祖指点。佛祖昨日托梦，每个问题皆是今日考官所提，学生读圣贤书，自知不该言怪力乱神之事，但也不敢有瞒皇上。”

　　皇上问，“那为何朕提的问题你答不上来？”

　　曹端答：“并非我答不上，而是佛祖给的答案，学生不能说，只请皇上将观音赐给皇后。”

　　皇上倒也没生气，“你不肯说明缘由，就要朕将东西赐给皇后，这与璃妃岂非不公？”

　　曹端磕头道：“学生斗胆，佛祖托梦说朝阳殿中的太和池下藏有一颗夜明珠，夜明珠是稀珍之物，太和池又于三月前结冰封存，此事理应不实。如今请皇上派人凿开冰层，若然取得明珠，还请皇上将冰玉观音赐给皇后。”

　　皇上听了一时来了兴致，就叫人依曹端所言去做，不想当真发现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璀璨如星。

　　彼时皇城的藏宝库里也不过存了两颗夜明珠，一颗还不及其大，意外获得珍宝，皇帝大喜，遂硬要曹端说出他那个问题的答案来。

　　“皇上要学生说，学生自然不敢抗命，只是学生接下来说的话恐怕有大不敬之嫌，请求皇上念在学生是以梦中所闻，恕学生不死。”

　　皇帝应允后，曹端磕头谢恩，方道出一句话来。

　　“佛曰，子之梦，蚁子梦；佛亦梦，子亦梦；一切皆梦，不过空幻大梦。”

　　范宣回忆着念下这句话，稍后对素水解释道：“我起初听见也不是很明白，后来受旁人点播才晓得，应着皇帝所问的是男是女的问题，这句话恐怕是说世间所求皆是虚幻。大白话一些就是你所求的都是些没有的东西，也就说这孩子生不生下来都不一定，你还问是男是女，根本是多此一举。”

　　“等到所有人都悟出这句话的意思时，场面一时万籁无声，这可委实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岂不是佛祖都在说璃妃娘娘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只是一场梦吗？偏偏之前又是应了曹端的话，皇帝方寻得了夜明珠，一时间倒是谁也不敢说这话就一定是假的。”

　　素水听到这里，皱着眉头，有些不相信，疑惑道。

　　“曹端为人谨慎，夜明珠之事可能是他事先安排的，可是在皇上面前谈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岂不是给皇上定下了妖言惑众的印象，既是当时没有证据，却也会成为他的一个污点，他这么做不是自毁前程？”

　　范宣摇头道：“这就是曹端可怕的地方，皇帝原本虽然信佛，却的确不至于相信这些托梦之词，偏偏就是因为这件事，他对曹端反而愈发信任。”

　　“为什么？”素水不解。

　　彼时，那会的曹端是这样回答皇上的，“冰玉佛祖通透如水，是虚幻梦相，这样的物件本该被雕为镇宅之物而非佛像，万物循环相生，循环相克，亦如朝堂文武臣子，各司其职。皇上若然有疑，有法子可以一试。”

　　“什么？”

　　“血。”曹端平静地说着，温煦的面上一片圣洁，“一切可信与否，滴血于冰玉佛祖之上即可。若然是普通璞玉，自是无妨，若然当真是佛祖有意示意，自有天象明示。”

　　血染佛祖？

　　素水听得愈发不可思议，范宣却是笑道：“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

　　“为避嫌，曹端是让郭仁滴血于观音像上，谁都没有想到，那血竟如流水一般走遍冰玉观音的全身，将一座原本剔透的佛像染得血纹红韵，宛若血玉。”

　　素水不解，“怎么会这样？”

　　范宣笑道：“里头的诡计恐怕只有曹端清楚，不过效果么倒是明镜得很。璃妃与皇后的争夺战，到底是落了下风，曹端少年扬名，从此步上青云路，而这其中最奇的是一个月后，璃妃早产生下一位公主，皇上赐名为梦。听说为了这个字，璃妃生了好大气，躺在床上就摔了半屋子的东西，不过太子可就要安全许多了。”

　　也许最早璃妃和皇后所争，不过是为了一口气，可到了最后，却是几家利弊牵扯其中。

　　只是素水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曾几何时，阿敬曾经说过曹端的郡王之位如众矢之的，而那宴会上的曹端难道不是如此？他，真的是那个最后的赢家吗？

　　“只可怜了那座冰玉观音。”少时范宣幽幽一叹，“那座佛像本是极为稀罕的珍品，可后来便人人弃之敝屣，无人问津了。”

　　范宣怔怔得看着她，那眼光就好像是在告诉素水，曹端迟早会有一天待她如待那座佛像。

　　得不到，他便毁了。

　　这就是曹端。

　　“他的为人……”范宣探了探素水的面色，见她平静如常，遂继续劝道，“其实委实可以用一句话来诠释，狠毒如蜘蛛，阴险甚狐狸。”

　　狠毒如蜘蛛，阴险甚狐狸。

　　的确是很贴切，曹端这个人会如蜘蛛一般得结上一张透明的网，叫你自己跌进他的陷阱里。

　　“我知道。”

　　他就是这样的人。

　　素水不适时宜地笑了笑，看得范宣默然不解。

　　起初素水对他说她分不出曹端好与不好的时候，他觉得素水与曹端更多的是顺从，想来她身如柳絮得在青楼里待了那么多年，心性随风漂泊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她听了这些，也不见对曹端有爱有恨，倒委实微妙得很。难不成她还觉得曹端比那个蒙将军更胜不成？

　　见素水不说话，范宣也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想来这世间男女之情，果然微妙微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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