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传(小修中)

作者:浮生偷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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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别(小修后,汗)


      伤.别(小修后)

      伤.别

      光明十一年三月  景德殿夜
      夜已经深了,顾长生却并没有休息,仍然披着外衣,端坐在书案前,阅览着来自前线的最新战报。
      夏侯日月走到顾长生身旁,皱眉轻声劝道,“早点睡吧。明天你就要出征,今晚别太累了。”夏侯日月自顾长生身后轻轻搂住他,下颔枕在他的头顶,双手成圈,环在他的颈际。
      “好。”顾长生轻声应道,随即握住夏侯日月的手臂顺势起身,往内殿行去。
      片刻后,两人并卧于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这次战败,你像是并不怎么在意。”顾长生似有些不经意的如是问道。
      夏侯日月苦笑,“错误已经犯下,我再怎么后悔难过也不能挽回什么了。不如集中精力好好解决问题。”他长叹息,“我们是走得太激进了些。现阶段,我们的确不该轻易招惹罗萨。”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只有先挽回了败局才能说其他。”
      “……如果这一仗我们还是输了……”
      夏侯日月打断了顾长生的话,“有你亲赴漠河,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赢!”
      顾长生不由失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用力握住顾长生的手,夏侯日月目光灼灼,“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从不会让我失望!”夏侯日月的脸上,是真心诚意的信仰。对于现在的局面,他真的并不是很担心。在接到战败消息之初,他不是不愤怒惊诧,但当他看到顾长生随即做出的一系列安排后,他松了一口气。而在顾长生决定亲赴漠河指挥后,他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下,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忧了――对于顾长生,他一直有一种近似于盲目的信服,相信他是最强的,相信他能克服一切,相信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沉默片刻后,顾长生再次问道,“如果我真的打赢了这一仗,那接下来你又会怎么做?”
      夏侯日月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还是按照我们当年制定的计划,一步一步稳妥的走下去。”他苦笑着摇摇头,“虽然很不甘,但现在我不得不放弃对付罗萨――罗萨的问题,我们也许只能留给后人去彻底解决了。”
      顾长生赞许的看他一眼,叹道,“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毕竟还没有实力能够一口吃下罗萨啊。集中精力稳固我们在倭国、南洋诸国得到的一切,才是我们的重点啊――不过,对于罗萨这个数百年来一直都对我们构成了巨大威胁的国家,任何时候我们都绝不能放松警惕!”
      “是啊。毕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啊!”夏侯日月有些怅然,是的,□□现在需要时间来消化已占有的一切,以加强自己的综合实力;更需要时间来确立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的绝对权威。
      “不止是罗萨,就连印河,现阶段我们也不能插手太多。”
      夏侯日月默默的点点头。印河是个拥有近十亿人口的大国,其国内民族关系错综复杂,而且这还是一个相对□□而言各方面都相当落后的地区,所以如果□□在现阶段过分的介入其中,只会给根基未稳的□□带来更大的麻烦。
      夏侯日月沉吟良久后方道,“我们必须得继续挑动印河人与巴斯人的矛盾,让他们间不时有小规模的战争发生,而我们绝不能过分的介入到这些争端之中――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在印河与巴斯间的利益。”
      听了夏侯日月的话,顾长生点点头,接着说道,“至于倭国――一个统一的倭国并不符合我华夏的利益。只有让倭国继续混乱下去,我们才能笑得愉快。”自从源秀吉于光明八年伏诛后,为争夺倭国的实际统治权,各地大名们陷入了混战中。“――所以我们必须得继续支持大名们混战,绝不能让一个统一的稳定的倭国出现。”
      “不错。”夏侯日月沉思着,“我们应该继续支持“猎枭”小组分裂倭国,让倭国各大名间持续混战,绝不给他们统一倭国的机会。而倭国中每一块相对强大的势力都必须由我朝暗中掌握。”
      顾长生接口道,“我想,我们应该把倭国人分等级,倭国中高贵的人必须被赐予华夏姓名。对听从、臣服□□的倭国人,要给予奖励。总之一定要在倭人中形成落差,让倭人们以为□□服务为荣,以能成为一个拥有□□户籍的人而努力。”
      夏侯日月的目光阴狠的一闪,他淡淡道,“这些国策不止是针对倭国,还得针对所有被我朝征服、占领的国家――我要让他们最终是心甘情愿被并入□□!”
      顾长生欲言又止,沉吟半晌,终于说道,“对于今后,我只想提醒你一句。”
      “是什么?”
      “兼容并序,有容乃大。如此,他日帝国霸业可成。”说这话的时候,顾长生的声音并不高,但他的语气却很重。
      “兼容并序,有容乃大……”夏侯日月喃喃的重复道,若有所悟。他蓦地一拍床沿,大声道,“今后,我们应该放宽□□百姓与所有被征服地的百姓间的婚姻,允许双方互相通婚,并给一些与□□人搭成配偶关系的他国人提供加入□□户籍甚至移民□□本土的方便政策。”
      “不错,对于所有被征服的国家,我们都得广泛的推行移民政策,让所有人都以成为一个□□人为荣,旁敲侧击的加强帝国周边所有地区的民众的认同感与归属感。”顾长生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语气凝重的说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吃下这些地方……”
      ……
      可以说,顾长生和夏侯日月正在商讨的今后□□的一系列国策都很卑鄙很残酷。但,现实世界本身就是很残酷的。为了充分保护□□的利益、华夏的利益,他们必须得采取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总之,蚕食鲸吞是他们所使用的手段。一切,只是为最终目的服务:同化所有被征服地的民族,以维护□□本土的最高利益!

      ……
      “国外的基本上都说过了,至于国内,我只想说两点――”想了想,顾长生又说道,“第一,今后,军政必须分离――要让军人们只能过问军事,绝不能让他们掺杂到政治中来,尤其不能让他们参与到皇子间的争斗来!而对军队的绝对控制权,必须是牢牢握在皇帝手中!――这,是让今后军人们逃离新帝登基后随之而来的大清洗的唯一方法,也是减少内耗、维护我□□长治久安的唯一方法!”
      顾长生心里很清楚,虽然当初成立军事学堂的目的,是尽可能的为□□军队培养优秀的指挥人才。但当年为了夺权,自己有意无意的极尽拉拢打压之事,使得这些自学堂出来的将官们紧紧追随在自己身边,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紧密联系荣辱与共的利益团体。为了彼此都能活下去且活得好,这个团体中没有人允许整体遭受重大创伤;而为了维护整体利益,他们所有人都是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任何手段。这样发展下来的后果就是造成了以自己为首的军人们参与到政治中,干涉国策;并且让自己成为决定□□命运的的首脑。
      虽然说军人干政与长期以来□□选立能者为帝的传统有关,但军人们能走到今天的地位,自己确实脱不了关系。因为是随着自己在□□的位高权重,自军事学堂出来的将官们才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军政的主导力量,更让军权隐隐压过了皇权。
      军权压过皇权,不管放在哪个朝代,再宽宏大量的皇帝也不可能容忍。所以他日皇帝为了独尊君权必然会对学堂下手,而一旦皇帝有所动作,□□军方必会生乱,到那时,□□的未来就很值得担心了。
      所以在顾长生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不得不考虑军事学堂的未来,以及整个军方的未来。

      听到顾长生的这番话,夏侯日月微微一愣,随即却是心中一喜。
      夏侯日月非常明白:即使自己贵为帝皇,但却永远无法如顾长生一样获得军人产发自内心的尊敬与服从。
      身为军事学堂创始人的顾长生在军中拥有着无以伦比的巨大影响力,他把他的根基牢牢的扎在了每一个年轻将官的心里。而后随着顾长生的大力提拔,造就了军中一大批将领的得势,这些人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顾长生的亲信,他们和顾长生互为犄角,互相呼应,使得顾长生在军中的位置稳若磐石,没有任何人能动摇。
      在打败印河,制定征服倭国、南洋诸国的大计划后,凭借着赫赫战功及其雄韬伟略,顾长生不但由一个遭不少人耻笑的“佞幸将军”成为□□人人交口称赞的英雄,更彻底赢得军心,令三军宾服,一跃成为□□军方第一人,掌握着□□军队。就算近年来顾长生已经逐渐淡出军中,甚至任命叶明远为学堂山长,但他对三军的影响力,却仍是无人能及。
      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牢牢掌握着军队,再加上顾长生的身后有实力雄厚的顾家的支持,――其结果就是造就了能与皇帝并肩的亮王顾长生的出现,直接威胁到原应独尊的皇权。
      ――这样的人物太可怕了,所以,绝不能让第二个顾长生出现。
      而如今顾长生明确表示军权应由皇权直接控制,这叫夏侯日月如何不喜?!

      “第二,”无视夏侯日月眼中的喜悦,顾长生继续平静的说道,“军事学堂山长的权力,必须受到限制。”
      如今军事学堂已经成为□□将官的摇篮,而学堂山长对军方的影响就尤为深远,若其人稍有不轨,即刻就可以引发动乱。所以从今以后必须从机制上对学堂山长的权力予以限制。
      “不错。”夏侯日月点点头,即刻接口道,“为了避免将来有人利用军事学堂机制上的漏洞,我认为,今后我们应该控制学堂每一任山长的任期,而且每个人都只能担任一界。”
      如今军事学堂的山长是叶明远,叶明远的背后是在□□根深蒂固的叶家,若叶明远决定要做第二个顾长生,那么他很快就能组织起一个跨越政界、军界、商界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就算叶明远现在是一心为国,但若他异日他心一起,凭着他在学堂的经营以其兄叶明进在军中的威望,也足以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既有顾长生的先例在前,又有叶明远这个可能出现的后患存在,因此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夏侯日月都必须及时想出对策,以确保皇权的至高无上。
      而按照夏侯日月此刻的布置,那么今后叶明远就算在学堂里拥有影响力,但他的影响力也是相当有限的,因为当任期一满,他就必须得离开学堂,这样叶明远就无法再如顾长生一样在军内把自己的根基牢牢的扎下。
      听到夏侯日月的回答,顾长生心下叹息:我的万岁,你果然是适合为帝的人啊!在我一提出军政必须分离,要限制学堂山长的权力的时候,你立刻就说出了对策――如果不是长期以来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焉能如此?
      所以在思索片刻后,顾长生又加上一句,“另外,在山长之外,应该设以专门的教导督察者,让他们不遗余力的向学员们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这样,就能够避免将来军队被别有用心者所控制。”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夏侯日月突然心生不安,今夜的顾长生是什么了?说的话句句隐含玄机,像在交待身后事一样。
      顾长生若无其事的笑笑,“不过是突然想到就顺口说说罢了。”
      夏侯日月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闷声问道,“真的只是突然想到才顺口说说?”
      顾长生又是一笑,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在未雨绸缪,为将来做好打算。”顿一顿,他半真半假的说道,“我总得把我不在后的事情都安排一下――你也知道,我这身体谁也不清楚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夏侯日月心中一凛,他一把抓住顾长生的手臂,狠狠道,“我不许你胡思乱想!!”
      顾长生并不说话,只是微笑,那是一种看清一切的澄澈笑容。
      直直看着这样的顾长生,夏侯日月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的嘴唇掀动着,却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的沉默着,空气中浮现着难以名状的气息……

      最终是顾长生打破了平静,直视着夏侯日月,他轻声说道,“十三,你我都很清楚,我不是在胡思乱想,更不是在胡说八道――我的寿命,就在这数年之间了。”
      这是顾长生第一次在夏侯日月面前如此直言自己的生死。所以在蓦然听到这个数年来他们都心照不宣的事实时,夏侯日月的心不由狠狠的一抽,但他的脸上却强逼出一丝极为勉强的笑容,他哽咽着说道,“长生,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十三,生死有数啊……更何况……”顾长生长叹息,“天意难测,命运难违……”
      顾长生断断续续的如此说着,每一个字,都打入夏侯日月的心坎之中,令得他整个人为之抽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紧握着顾长生冰凉的手,夏侯日月的眼中泪光盈然,“我们说过要一起看遍世间风景的――你忘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顾长生笑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他毕生渴望。
      曾经他以为,自己今后真的能与爱侣相伴到老,携手看遍世间风景;曾经他以为,夏侯日月真的能实现他这个梦想……
      然而情终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纵能抓紧片刻温柔,过后亦难分真假。而若要坚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属痴心妄想……
      顾长生笑着落下泪来:天长地久,终究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只能笑着看它破碎的梦啊……

      温柔的唇吻去了顾长生眼角的泪,夏侯日月哀哀说道,“别哭啊,长生,求你别哭了。――等你从漠河回来后,咱们就放下政务,好好的出去玩一玩――好不好?”
      “……好……”顾长生努力咽下所有酸涩,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等我从漠河回来后,我们就一起去游山玩水……”
      此时,顾长生的眼神很奇特:像是苦涩,又像是甜蜜;像是难受,又像是企盼;像是绝望,又像是向往……既充满了酸楚,又混杂了爱恋,实在复杂得难以用语言描述。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夏侯日月的心无端的一窒,平复了一下呼吸后,他才能开口说话,“那,你说,我们先去哪里好?”
      “我们先回碧罗谷小住一段时间吧。”
      “好――嗯,在碧罗谷之后,我们接着又去哪里呢?”
      ……

      闲聊中,顾长生的呼吸渐渐变得幽长。
      “长生,长生。”夏侯日月低唤几声后,顾长生并没有回答。他心中不由一惊,蓦地翻身仔细审视枕边人,在发现顾长生不过是睡着了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顾长生静静沉睡,夏侯日月却无法成眠。手指抚过顾长生苍白的脸,夏侯日月心痛如绞: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很久了。顾长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常常就如今天这样,在说话间因精力不济而沉沉睡去。
      夏侯日月有些颤抖的低下头,第一次,他感到了无比的恐惧--在不久的将来,这个人也许真的就会死去了,也许就在他面前。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面前死去。而现在,这个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着,一点一点死去,自己却仍然只能在一边看着……
      也许,不久的将来,自己会亲眼看着他在自己怀里慢慢停止呼吸……

      想到这里,难抑心中伤楚,夏侯日月低下头,轻轻吻着顾长生紧闭的双眼,那合着的眼帘却没有任何张开的意思。于是他的唇向下滑去,轻吻顾长生挺拔的鼻,冰凉的唇。顾长生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他感受到他的呼吸,隐隐的,不乱,却很弱。而他胸前的身体,冰冰凉凉。这样的身体让夏侯日月不自觉的将他搂住,搂得紧紧的。
      “长生,长生……”夏侯日月又低声唤他,但顾长生仍然没有反应。
      忽然间夏侯日月有种冲动,想用力把顾长生摇醒,要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夏侯日月粗重的透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把顾长生抱得更紧,令两具身体间没有一丝空隙;又伸手握住顾长生的手,将自己的右手和他的左手十指交握。
      尽管已是春末了,但顾长生的手仍然冰凉。
      握着顾长生的手,夏侯日月不由悲上心头:这不该是顾长生的手啊!顾长生的手应该温暖的、是强大有力能轻易决定人生死的,而不是如此冰冷虚弱――这个人真的已经被毁了,被自己的私心所毁!
      夏侯日月清澈的眼睛中闪过一阵阴霾,感情火焰此时正在他的心中燃烧,刺激着他从来都为数不多的细微良知。
      终于,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死后一定只能下阿鼻地狱永不超生吧?”夏侯日月自嘲的想着,“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这世上的所有坏事我都做过了。而除了对长生有愧疚,其他的一切我居然觉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之至……我也许真的是坏得无药可救了……”
      将头埋在顾长生胸前,静静听着顾长生的心跳声,夏侯日月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他想起了很多:母亲凄惨死去的那一幕,弑父时的坚定,因自己而死于长生剑下的舅舅,悬挂在房梁上的夏侯子文僵硬的尸体……而他想得最多的,却是二十余年来,和顾长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十三岁初见那一年笑得幸福灿烂的白衣青年,十七岁重逢时冷峻阴沉的黑衣男人,亲手杀掉上官清明后失魂落魄欲焚身相随的顾长生,温柔亲吻自己的顾长生,战场上肃杀狠毒的屠夫将军……
      ……恍惚回溯过往间,夏侯日月只觉得一幕幕鲜活得似刚才发生,但又遥远幽长得像是前生种种……
      顾长生这个人,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太多角色:少年时候的憧憬,成长时期的指引者,青年时期的恋慕对象,成年后的伴侣,此生的爱恋――对他而言,顾长生亦父亦兄,亦是爱人亦是战友。在漫长的岁月里,顾长生早已溶入他的生命中,成为永远无法舍弃的一部分。
      如果为了雄霸天下独据皇权而失去他……
      想到这里,夏侯日月的眼中浮现出一片悲恸。他真的无法想像,失去了顾长生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清亮的月光从窗外渗透进来,让夏侯日月从骨子里觉得冷。抱紧了顾长生,怀中那冰凉的身躯既让他觉得害怕,却又让他感到心安――害怕,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顾长生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心安,却是因为这样的顾长生正是他所需要的。
      “长生,我总认为你太残忍无情冷血……”夏侯日月喃喃自语道,“……也许,真正残忍无情冷血的那一个,是我……”
      夏侯日月忍不住仰起头来,凝望顾长生。顾长生的长发披散在床上,半落于枕际半落于侧,还有一些披落在脸侧,为他向来棱角分明的脸平添数分柔和。
      呆呆看着顾长生的脸庞,夏侯日月一时间竟痴了。
      ……同榻共眠,呼吸相闻,肌肤相亲……
      这样的情景曾经只能出现在他午夜最深最沉最见不得天日的绮梦里,而如今,这个他曾以为仅是惊鸿乍现却永无关联的过客,已成为他最亲最爱的枕边人。
      把手按在顾长生心脏的位置上,夏侯日月垂眸默默看着:如果自己的手可以探入其中,收拢五指时,定能将顾长生的整颗心掌握。
      事实上,顾长生早就被他掌握了,早在多年前……

      再度将脸深埋入顾长生胸际,夏侯日月有些甜蜜却更多苦涩的笑了:
      长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也许原本的你真的可以过上和爱侣白头偕老的幸福生活,可是在我强行介入你的生命、对你处心积虑使尽诸般手段后,――你这一生,就被自私的我所改变……
      长生,我给了你最真的爱恋,最美的梦想,却又亲手将它们一一粉碎。
      ……长生,对不起……
      ――身在皇家,身为皇帝,注定了我必须得以皇权为至尊。
      我曾经告诉过你:只要是障碍,我就一定会除掉,不管那是什么人,不管用什么手段。
      所以,当你成为了障碍,我仍然得一如既往的将你除掉……
      长生,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全世界最对不起你的人就是我,可是我却无意改变……
      长生,其实我很清楚:以你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再经历战阵。可是我仍然让你上了战场――因为我知道,死在我之前,是你已经注定了的命运――而我,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你在我面前死去。
      是的,你是我的最亲最爱,但同时你也是我的最恨最痛最大威胁。
      我无比怨恨你的固执决绝。你坚持必须是我的唯一,任我费尽一切心机,在这一点上,你从不会因为我而变通妥协。
      我无比痛恨你的坚硬强大。我不止一次的想将你的双翼拆除,让你只能做只笼中鸟,任我狎玩。
      可是我却也知道,变成了那样的你,对我而言,不会再具任何意义。而继续面对固执强大的你,我没有办法不感到愤怒悲伤,却无力又无法改变。
      所以我只能任你继续坚硬继续决绝继续让我感到压迫感到威胁。
      也所以,我们就只能这样了。
      我只能任你亲赴不可测的前线,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离我而去……

      强抑住心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夏侯日月闭上眼睛,任眼角渗出的温热滑下脸颊沿着颈际消失在衣物间。
      长生,很多年前,你曾经说过:你让我选。而无论我选哪条路,你都会陪我走到底。
      我曾经说过:就算你身处炼狱,我也会陪着你,不离,不弃。
      我曾经向你请求过:无论如何,请你不要离开我,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而你,答应了我。
      你一向信守承诺。
      那么,这一回,也不会例外吧。
      所以,就算我死后必定会下无间地狱,永不得超生,先逝的你也必须在那里等着我……

      不知不觉中,夏侯日月就这样抱着顾长生,进入了梦乡……
      直到很多年以后,夏侯日月回首前尘时才会发现:他曾经珍爱的、那么不愿放手的顾长生,就是在此刻,终于被他完全舍弃……

      直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顾长生才睁开了眼。他定定的看着夏侯日月,轻轻叹了口气。
      月华如水,幽幽暗冷,这样的月色,似乎可以让人的心也被熏染得微冷。转眼回眸,映入眼帘的,是枕上散落着的两人的头发,发丝与发丝相互纠缠着,显得那么的亲密无间。
      “以后,我给你梳一辈子的发。”
      这是很多年前,枕边人还是少年时对自己说出的期盼。
      “我,会让你看到:什么是情比金坚。即使沧海桑田,即使物换星移,也无法改变。”
      这是在那之后的很多年,这个人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多美的期盼,多美的承诺啊,可是人总会变,很多以前曾在意的东西会渐渐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是的,在时光流逝中,顾长生变了,而夏侯日月,也变了。
      顾长生变得不再如年少时那样任性肆意;而夏侯日月,则是一天比一天更重视至高无上的皇权。
      追思中,顾长生的眼睛中透露出复杂难辨的光芒,他有些恍惚的微微笑着,笑着笑着那微笑里渐渐浮上一丝冷意:
      曾经他以为,夏侯日月真的会只爱他。
      曾经他以为,夏侯日月真的可以给他梳一辈子的发。
      曾经他以为,夏侯日月真的能让他看到什么是永不会变的执着。
      可是,真相却太让人伤心。他付出了一切以为得到永远,迎接他的却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在父亲的诱惑下,顾长生不是没有想过,为了报复,将夏侯日月杀掉,然后取而代之。
      他很清楚:多年戎马生涯,让他拥有了举世无双的精锐军队和对他忠诚到底的精兵良将;再加上他在军事学堂的苦心经营,使三军对他的忠诚无庸置疑。如果他真要反戈相向,不是没有胜算的。
      但,多年来他习惯把对军队的恩德让于夏侯日月,使夏侯日月赢得不少军心。更何况夏侯日月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代表着正统。如果他真的举起反旗,只会让华夏大陆狼烟四起,致使华夏人忙于内斗,从而让华夏周围的恶邻们有隙可趁――到了那时,他顾长生就真正成为千古罪人!――所以他根本不敢走到那一步!所以他只能由得自己的身体日渐衰败……

      十三,你终会站在权力的最高处,俯视世界。
      而我,将会静静死去。
      至于曾经发生在我们间的一切,自然是会烟消云散吧?
      想到这里,顾长生脸上的肌肉剧烈的抽动了一下,此刻,凝视着夏侯日月的双眼之中,恨意是前所未有的浓烈。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最在意的人,所以即使理智上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造成自己今天这般惨状的罪魁祸首,但还是被他所迷惑住,然后强迫自己无视一切伤害。
      手指抚上夏侯日月的颈际,顾长生的脸色阴沉,眼中不再有丝毫柔情蜜意,而是可以冻结一切的冰冷。
      为什么,那个时候剌客们不把我彻底杀死?
      为什么,我不在那个时候死去?
      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十三,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年里,我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伴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来,那种侵入我身心的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让我,几欲成狂!
      想着想着,顾长生的手指渐渐收拢……

      而熟睡中夏侯日月对这一切却全然不知,他的呼吸平稳悠长,低吟一声,身体缩了缩,在顾长生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酣眠。
      夏侯日月的全不设防,让顾长生不由一愣。仔细审视着夏侯日月平静的睡颜,确认他不是作伪后,顾长生渐渐沉静下来。怔怔盯着无意识间已经松开的手指,顾长生暗笑自己心慈手软,只是却也清楚:对这个人若真下得了手,早在多年前就已动手,又何苦待到今日,在受尽无数几乎不能承载的酸苦后?
      顾长生不觉轻笑出声,寂静的夜里,他的身上染尽凄怆……

      将手移至夏侯日月的脸上,轻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顾长生心中一片怅惘:
      爱情,总是用九分痛楚换取那不易求的一份欢愉。
      十三,你让我痛苦,但也是你让我欢笑。
      我不会忘记在我遇剌后你不眠不休的照顾带给我的感动;我也不会忘记你将皇权与我共享,对我许下“此生无侍寝,此生无子嗣,此生无背离”的承诺时带给我的满足;当然,我更不会忘记那年你闯入火海中要与我同生共死所带给我的震憾。
      这三件事,足以抵消你对我犯下的一切罪孽,让我甘愿咽下所有不甘、深埋所有怨恨,实现当年我对你的承诺:无论你夏侯日月他日要我做什么,我顾长生都陪着,义无反顾。

      怔怔的看着夏侯日月,顾长生轻轻微叹。
      十三,你在背后的那些所为,让我无法不心生怨恨。所以我很想让你也受到伤害- -很想让你也体会到那种以为被深爱,结果却发现真相并非如此而受到的伤害。
      我发自内心的承认,我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想让你也受到伤害,才对得起我已经受到的苦和即将面临的结局。
      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多更狠更绝,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让你太苦……

      眷恋的指轻抚着夏侯日月的脸,顾长生笑得有些冷又有些伤感。
      十三,虽然我很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但再和你相处下去,我怕我会按捺不住内心日渐滋长的黑暗欲望……
      所以,就这样吧。
      就让顾长生的死成全你我间的爱情,成全□□的江山,成全华夏的安稳……
      十三,在我死后,你会想我吗?若会,你又会想我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或者,仅仅只在数月之间,你就可以把我轻易放下?
      如果真是后者,我又怎会甘心?
      如果你我间的一切真的烟消云散,为你付出那么多的我,又怎会无恨?
      十三啊,我向来求公平。即使我从来都知道情爱里面从无公平可言,但我仍然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以我自己的方式求得公平……
      所以十三啊,为了得到我的公平,我已经为我们这份爱情准备了一份前所未有的礼物,送给你。
      顾长生又笑了,笑容中带着难言的凄然与无尽的恶意。此时,顾长生的眼睛在发着光,一种难以掩饰的黑色光芒,一种由阴冷与热烈交织在一起的奇异光芒。他在心中默默说道:
      因为我爱你,所以如果你真正爱我,那么我要你尝到跟爱侣死别的凄楚,我要你明白亲手扼杀至爱的痛苦。
      因为我爱你,所以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与万千将士的死就是作为帝王的你应该承担的责任与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即将来临的盛世则是你应得的报酬。
      爱我就要承受椎心之痛,不爱我却可以得到无数――不公平是不是?可是爱里哪来公平?爱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而这一切,不过是不甘心的我给你所留下的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矛盾罢了……
      这一刻里,顾长生的笑容中透着无尽的苍凉……

      翌日清晨
      夏侯日月穿着单衣立于顾长生身侧,细心为他着装、束发。
      整装完毕后,夏侯日月低声叮嘱道,“你的身体毕竟不比以前了。撑不住的时候就不要勉强,反正这回李信和你一起去,到时候就让他指挥一切好了。”
      “嗯,我知道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注意身体!”
      “嗯。”
      “……到了那边,不要太急于求成,我对你有信心,我相信……”夏侯日月的声音被顾长生突然压上来的双唇堵在了口中。
      贪婪的吞噬深入着,粗鲁又狂热的吸吮着,顾长生近于绝望的吻着夏侯日月。在这样激烈的纠缠下,夏侯日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当四片唇分开的时候,夏侯日月竟觉得脚跟有些发软。
      “你放心,哪怕是我死了,我也一定会打赢这一仗。”离开夏侯日月的唇,轻拥住夏侯日月,顾长生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低声说道。
      听到这话,夏侯日月一愣,随即震惊道,“你在说什么??”顾长生的声音并不大,可是那话,却像是猝不及防的一拳,重重击在了夏侯日月心上。惊恐的搂紧了顾长生,紧得像是要把他揉碎在怀里,夏侯日月厉声道,“――少给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低沉的笑声从夏侯日月的耳际模糊的传过来。
      “少给我胡说八道!!”夏侯日月双臂一伸,猛地纠住顾长生,迫使他跟自己直接对视,瞪着顾长生,他不悦之至,“听着:这一仗关系到我□□未来的国运,我们一定要赢!但你的身体同样重要!!我不要赢了这一仗却输了你!”
      顾长生只是深深的凝视着夏侯日月,没有说话。
      良久,顾长生在夏侯日月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夏侯日月呆呆的站着,眼看顾长生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他的神情变得焦急,此刻,他实在是想说些什么,能将顾长生再留住一会儿,但他发觉自己心头一片茫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顾长生已经走到门口,夏侯日月突然大喊一声,“长生!”
      离开中的背影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却没有停留,仍是继续前行。
      “长生!”夏侯日月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狂奔着追了上来。
      两人立刻又不可自抑的热烈融合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长生突然觉得颈上一痛,原来却是夏侯日月狠狠咬了他一口。
      盯着他,夏侯日月狠狠道,“给我早点回来!要是让我知道你在那边沾花惹草,有你好看的!”说完,看也不再看他,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回去。只是顾长生分明听到了他话音中的哽咽……
      默然良久,顾长生终于再度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顾长生渐远的脚步声,夏侯日月忍不住走到窗际,目送着他远去。
      直到顾长生的身影已经消失,但夏侯日月仍然没有移开视线。因为隐隐约约间,他已经有了预感:这,也许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夏侯日月没有猜错。这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他们再度重逢之日已是在光明十三年一月,他所迎接的:仅是一副冰冷狰狞的棺椁……

      (本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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