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1

　　月白风清，鸟语虫鸣，连日阴雨之后，地处江南的郑国王城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朗夜晚。然而，这难得的好天气却没有为居住在郑王宫的人们带来一丝欢喜，反而更衬出深宫里的愁云惨淡，前路茫茫。

　　与郑国一衣带水的江北邻国代国在数月前大举来犯。代国二皇子仲颜亲自领兵，率领四十万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短短几月便兵临郑国王城之下。

　　时至今日，代国大军已围困郑王城二十七昼夜。郑王城弓尽粮绝，国破之日近在眼前。

　　养和殿里，跳跃的烛火映照着郑国君那张瞬间苍老的脸，他悲悯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嫔妃儿女，怅然道：“尔等身为王族，要有王族的尊严，他日国破，都与寡人一起殉国吧！”

　　人群中传来嘤嘤的悲泣声，很快，妇人和孩子的哭声化作一团，响彻深宫，似乎在为这即将破灭的末路王朝唱响最后的挽歌。

　　“启禀王上，田上卿回来了！”内侍的一声高呼，使满殿的哭声戛然而止。郑国君“腾”地一下站起身，连声喊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田上卿是半月前郑国君派往代国求和的使臣，由于迟迟未归，国君已对求和不抱希望。如今听闻田上卿忽然回国，整个郑王宫似乎又重新看到了一线曙光。

　　风尘仆仆衣不解带的田上卿带回来的消息是，代国同意撤兵，条件是郑国要送一位公主前往代国，与代国太子望轲和亲。

　　郑国君的眼神从女儿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了十七岁的昭华公主脸上。昭华看着父亲的目光久久盯住自己，一阵哀苦涌上心头，化作两行清泪滚落腮边，犹如梨花带雨，美不胜收。

　　郑国君看着自己最美丽的女儿，心里一阵悲恸，却终于还是狠下心，说道：“荃儿，你是大郑国的公主，背负着国家的兴衰，子民的安危。”

　　荃儿是昭华公主的乳名，自她及笄之后有了封号，父亲已很少唤她的乳名。

　　昭华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历朝历代，为国和亲的公主早已不计其数，这是公主的命运。她起身上前，拜倒在父亲膝前，努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沉声道：“昭华愿往代国和亲。”此刻，她手里正紧紧握着一块一寸见方的玉牌，那玉牌晶莹剔透，衬得昭华因为太过用力而凸显的指节更加苍白。她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悲愤和不甘都溶进那块玉牌中去。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中元节，也是一年前她与玉牌主人约定的再见之期。然而，世事难料，那秦淮河畔的多情回眸，那心心念念的佳期如梦，都在公主的使命面前变得支离破碎。

　　2

　　代国大军帅帐之中，仲颜一直低头看着从王城八百里加急送到阵前的圣谕。眼见攻破郑国已是指日可待，国君却突然下诏，命令大军即刻班师回朝。

　　仲颜紧锁双眉，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容显得更加冷峻。良久，他合上圣谕，抬眼问一直侍立在身边的心腹谋士廖元术：“依你之见，这可是望轲的阴谋？”

　　廖元术点头道：“陛下所料不错。属下已经听闻，太子望轲惧怕陛下攻破郑国后，势力壮大，威胁他的太子地位，所以力劝国君下诏收兵。他向郑国提出和亲，也是希望笼络郑国，借以巩固自己的势力。”

　　仲颜一拳击在案上，叹道：“望轲以一己私利，枉顾几个月来前方将士浴血奋战，马革裹尸！”

　　廖元术上前道：“望轲心胸狭隘，无才无德，陛下不如早日取而代之。”

　　仲颜没有说话，在帐中踱了几步后蓦然转身，眼中闪烁的寒光几乎盖过了烛火。廖元术说中了他的心事。论战功、论才干，他都远远超过望轲，只不过因为望轲是嫡长子，而他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嫔妃所生，所以一直屈居在望轲之下。

　　自听闻郑国公主前往代国和亲，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只要陷害郑国公主意图行刺国君，那么，望轲作为提出和亲之人，肯定难辞其咎，同时又能以此为借口，再次向郑国出兵。

　　不过，这一切都要赶在中元节之前完成，因为在中元节那天，他有一个重要的约定。

　　一年前，仲颜为了打探郑国军情，秘密潜入到郑王城。时值中元节，郑国百姓都聚集到秦淮河畔放河灯祈福，绚丽的夜色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仲颜混在人群中登上一条游船，佯装欣赏河景，其实在暗中观察两岸地形，以备将来排兵布阵。
　　突然，游船一阵晃动，船舷边上的一位少年公子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向河中跌去。仲颜自幼习武，身手极为敏捷，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揽住。手到之处，却是柔若无骨的一段纤腰。仲颜惊诧之际，那少年公子头上系着的一方纶巾滑落在地，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原来竟是一位极美的姑娘假扮的。

　　船上的游人见一位绝色姑娘扮作男装独自游玩，都觉得颇为新鲜，不由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起来。那姑娘惊魂未定，又见自己被众人议论，羞愧难当，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只是因为身在船上，无处躲藏，急得一双妙目泛出盈盈的泪光。

　　仲颜借着灯光细看，见那姑娘虽是楚楚可怜之态，却有倾城倾国之姿。他虽然贵为代国皇子，却因为常年带兵征战，甚少亲近女色。刚才将那姑娘揽住时，心中已是一荡，此刻再看，爱慕之情更是不能自已。

　　“跟我走！”他附在姑娘耳边低声说。姑娘一个愣怔，已被他抱住纵身一跃，在河面上点了几点，轻飘飘落在岸上，吓得身后船上的人们一阵惊呼。

　　姑娘的双眸在夜色中如星火般闪亮，看着仲颜满是倾慕之情。仲颜问道：“姑娘也是一个人观灯吗？不如与在下结个伴吧！”

　　姑娘微微一笑，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告诉仲颜，她的名字叫荃儿。那一晚，仲颜的心中再没有庙堂沉浮，再没有征战厮杀，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荃儿。

　　临别之际，仲颜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玉牌赠给荃儿，玉牌上刻着他的封号“武安”。“武安是你的名字吗？”荃儿问。仲颜微笑不语，他还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待到明年，他率大军攻破郑国，到时候，便请荃儿来做这郑王城的女主人。

　　他与荃儿约定，明年中元节，秦淮河畔不见不散。

　　3

　　一国公主出嫁本应是举国的大事，郑国君却担心夜长梦多，更担心代国临时变卦，于是匆匆将昭华送上驶往代国的凤辇。当然，无论多么匆忙，他没有忘记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昭华，要记住自己一国公主的使命。

　　昭华的使命，不仅仅是嫁给太子望轲那么简单，她要凭借自己的美貌，挑起代国王室的争斗，借望轲之手除掉对郑国最大的威胁，二皇子仲颜。

　　郑国君说，仲颜能征善战，野心勃勃，早有夺取太子之位的野心。如果被他得逞，郑国必亡。

　　昭华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冰冷，从此以后，她再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她父王的一个工具。踏上凤辇前，她手中握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遥遥望向秦淮河畔，喃喃说道：“中元节快到了吧。”

　　公主的仪仗渡江北上，不日已抵达代国王城。昭华尚未来得及平息旅途的劳顿，代国国君的宣召已经传到行馆。

　　虽然郑国刚刚在战争中失败，但是昭华明白，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不能失了一国公主的体面。她着实用心装扮了一番，淡扫娥眉，薄施胭脂，穿一套百鸟朝凤曳地长裙，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一只赤金凤冠，凤冠旁珠翠环绕，富贵逼人。

　　代国朝堂上，华美端庄的昭华公主拾阶而上，一步步向大殿正中走去。两旁的文武百官或是屏住呼吸，或是倒吸凉气，都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这位异国公主的美丽。

　　昭华一直走到王座阶前，盈盈下拜：“郑国昭华参加王上。”

　　代国君苍老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昭华不敢不遵，缓缓向上抬头，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她整个人突然僵住了。她清楚地看到，站在代国君右下首的那个人，正是一年前她在秦淮河畔相遇之人。

　　千百个疑问涌上心头，昭华几乎瘫倒在地，他怎么会在代国的朝堂之上？他究竟是谁？

　　仲颜也在这时看清了走上殿前的郑国公主，“荃儿”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太子望轲，此时正紧紧盯住荃儿，眼中放出喜不自胜的光彩。

　　昭华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代国朝堂，也不记得自己在殿上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的脑海中只有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孔，他的眼神在看到自己时似乎有瞬间惊异，但很快又恢复平常。

　　难道，他已经不记得一年前的约定了吗？

　　回到行馆后，望轲很快差人送来大量礼物，既有日常应用之物，也有华衣美饰，珠宝玉石。送礼的内侍向昭华传话道：“太子殿下十分倾慕公主，已经向王上启奏，将尽早与公主完婚，以免公主在行馆受劳顿之苦。”

　　昭华还礼道：“劳烦代本宫谢过太子殿下。”说完，她略停一停，又问道：“敢问公公，今日殿前，站在王上右下首的是哪一位公侯？”

　　内侍答道：“回公主，是二皇子仲颜，封号武安君。”

　　“哗啦”一声，昭华手中的茶碗打翻在地，滚烫的热水溅在她的身上，吓得一屋宫女内侍团团乱转，她却全然不知。

　　4

　　行馆的中元节清冷寂寥。昭华坐在望月亭中已有两个时辰了，服侍的宫女劝她更深露重，要当心身体，尽早回去歇息，她却一直充耳不闻。渐渐地，身边的宫女也没了声音。

　　夜风清凉，昭华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有人上前将一袭披风披在她肩上，她手触到披风，忽然感到一丝异样，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站着仲颜。

　　昭华鼻子一酸，委屈的泪水滚落腮边， “我以为你忘了。”

　　仲颜细心地替她系好披风，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怜爱地说道：“傻瓜，答应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忘？”

　　昭华止住泪水，眼中是决绝的目光，“仲颜，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仲颜沉吟了半晌，低声道：“荃儿，你我都生于王室，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命运身不由己。”

　　昭华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仲颜：“你是说，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望轲？”

　　“不！”仲颜伸手将昭华搂进怀中，“你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把你抢走。”

　　昭华在仲颜怀中幽幽说道：“三天后便是大婚之期，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今晚不来，我就从这望月亭跳下去，我死也不会嫁给望轲。”

　　仲颜心痛欲裂，将昭华抱得更紧，“求求你，别做傻事。我答应你，你不会嫁给望轲，三天后，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昭华挣脱他的怀抱，不解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望轲无德无能，我父王年老昏庸，他们都不配做代国的君主。”仲颜的眼中现出只有在战场上才会绽放的光芒，“三天后，我要趁太子大婚之机，兴兵夺位，到时候，代国就是我的，再过几年，天下也是我的！”

　　昭华看着野心勃勃的仲颜，耳边响起了郑国君的话：如果被仲颜得逞，郑国必亡。

　　廖元术已经买通了一名内侍，大婚之日，在郑国公主向代国君敬献的酒水中下毒，关键时刻再予以揭发，以此方法陷害郑国公主意图不轨。

　　然而，仲颜却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大婚当晚直接兴兵夺位。廖元术力劝道：“望轲在朝中党羽众多，此时直接兴兵夺位，恐怕不是最好的时机。殿下最好还是依前计而行。”

　　仲颜却说：“郑国公主敬献毒酒，势必性命难保，我不想伤了她。”

　　廖元术见仲颜心意已决，便也无话可说，只在心中暗叹红颜祸水。

　　5

　　太子大婚之日，代王宫张灯结彩，宫人们进进出出，一派欢天喜地的祥和景象。然而，在这喜庆祥和的背后，一场关乎生死的阴谋正在酝酿着。

　　昭华身穿凤冠霞帔，在宫人的簇拥下来到代国太庙，她将在这里与望轲举行新婚大礼。代国君、太子望轲以及一众文武官员都已到齐，唯独缺了二皇子仲颜。

　　眼看吉时已到，仲颜却迟迟没有出现。代国君袍袖一挥，下令道：“行礼！”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名内侍冲进太庙，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大声禀报道：“王上，不好了！武安君起兵谋反，已经占领了王城，正向太庙杀来了！”

　　“什么？！这个孽子……”代国君急怒攻心，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身边众人慌忙上前搀扶。望轲一时间乱了方寸，团团乱转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吩咐侍卫：“快！快把太庙围起来，挡住仲颜！”

　　昭华静静地看着太庙里乱成一团的众人，心中异常平和。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仲颜没有失信于她，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从未遇到过他。

　　宫中的侍卫根本无法抵挡仲颜的精兵，几乎没有什么阻力，仲颜便来到太庙之中。代国君被逼无奈，写下了传位于仲颜的诏书。

　　仲颜手持诏书走到昭华面前，迫不及待地想与她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荃儿，我终于登上王位了！”

　　昭华正站在一方楠木案旁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她提起案上的酒壶，斟满两杯酒，递给仲颜一杯，柔声说道：“恭祝王上登基！”

　　仲颜心满意足，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干。昭华看着仲颜将酒喝完，自己也缓缓将酒喝下。待酒喝完，她的脸上已满是泪水，“对不起，仲颜，我们黄泉路上做夫妻吧！”

　　仲颜大惊，一把拉住昭华的手，“你说什么？”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腹痛突然向他袭来，尽管是铮铮铁骨，却仍然无法抗拒那穿肠刮骨般的痛楚。

　　“酒里有毒？”他痛苦地看向昭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爱的女人要毒死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同样喝下毒酒的昭华强忍剧痛，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大郑国的公主，我到代国来的目的，就是除掉你，以保郑王室千秋基业。”

　　仲颜的眼神由不可置信到渐渐涣散，他似乎又看到了秦淮河畔的华灯初上，少女的双眸在夜色中如星火般闪亮。

　　昭华的嘴角淌下殷红的鲜血，毒酒正一寸寸地腐蚀着她的冰肌玉骨，她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说出：“仲颜，带我回秦淮河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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