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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
当烧焦的味道和鲜血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时,小猎出于本能,第一时间从睡梦中惊醒,向着陈府的前院奔去。他来到那座熊熊燃烧的大厅前,看到眼前的情景,整个人“轰”地一声就怔住了。
院子里,尸体三三两两的横陈着,他们的脸上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在惨白的月色的映照下显得那么的狰狞,蜿蜒的血迹在地面上流出好远,好似一道道的诅咒,让人心悸。
天上的月色依旧清亮,而月下却早已成了人间地狱。
小猎一步步的走着,踏过尸体,踏过血迹,踏过那惨白的月色。
大厅门口,陈氏父子还保持着扒着门槛往外爬的姿势。
熊熊的火光从屋内喷出来,转眼间就将二人裹进了火海。
小猎转过身,想要离开。
他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
柱子后面,又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小猎宛如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那是思思。
她的手冰凉,再不能拿木剑戳自己,她的唇发白,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欢笑,她的眼紧闭,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
小猎跪了下来,将思思紧紧的搂进怀里。
明晃晃的月色斜刺过来,洒在思思的脸上,惨白如纸。
“他娘娘的腿,这陈老头死都死了,居然还把东西藏那么深,害爷爷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一个骂骂咧咧的猥琐身影从边上闪了出来。
积压的无处可逃的悲伤与愤怒在一瞬间爆发,小猎想也没想,猛地朝着那个人影扑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只想用自己的拳头一拳一拳将这些个混蛋砸个粉碎!
那身影并非等闲之辈,他见有人袭来,急忙错开一步,避开了小猎的一拳!
小猎止住身形,豹子似的半伏在地上,一双眼因为愤怒而憋得血红,死死的盯着眼前之人。
这人正是老鼠,他警惕的看了小猎几眼,见他眼神凶狠异常,心中一惊,不由问道:“小子?你是谁?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话音未落,小猎双脚一蹬,紧绷的身子猛地弹起,利箭一般疾射过来,青石铺就的地板竟是被他这一蹬之力震得粉碎!
老鼠猝不及防,被小猎一拳砸中肩部,虽然有灵力护身,但还是被拳头上的蛮力震得半身麻痹。
“臭小子!找死!”老鼠也是怒了,他见这小子好像不会灵力,便不再怕他,从身后掏出一把剔骨尖刀,怒喝一声,冲着小猎也扑了过去!
老鼠年轻的时候曾跟别人学过几年灵力,也算是有一些修炼基础,他的武功专走阴狠之道,招招毙命,所以在寿阳城附近还真没几人能打得过他,不过,现在,老鼠却是头痛不已——眼前的小子的战斗方式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小子分明不会灵力,但是他的力气却异乎寻常的大,即便是跟自己的灵力正面抗衡,竟也能不落下风!更无赖的是,这小子好像根本没有学过任何武功,一招一式全无规律可言,手抓,脚踢,膝顶,肘击,甚至是头撞,他就像是一只暴怒的野兽,用最原始最野性的战斗欲望压迫着自己!!
不仅如此!这小子的眼睛,那双充斥着怒火的红色眼球,就像是一只嗜血的妖兽一般,好似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扯殆尽!
老鼠害怕了,跟这样的对手玩命并不是他的风格,他想逃了。
老鼠之所以被叫做老鼠,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很能逃。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他的修为没见的增长多少,但是他的逃命功夫却始终在进步。
下一刻,老鼠甩手将剔骨尖刀扔了出去,趁着小猎闪避的功夫,转身就开始猛跑,几个起落后就没了人影。
心中的愤怒还在燃烧,小猎想也不想,立时追了上去!!
片刻之后,阿错的身影出现,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形,神情并无多大变化,好似早已经见惯了。
小猎那小子呢?阿错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小猎的身影。
“看来是来晚了。”阿错皱了皱眉,这小子很有可能是追着凶手跑出去了。
阿错不知道小猎跑去了哪里,就算是想追过去也没有办法,他看了看那片无边的夜幕,顿了片刻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次日清晨,陈氏父子被杀的消息传遍整个寿阳城,寿阳城总兵见兹事体大,派兵封锁了整个陈府。经调查发现,死者共计一十八人,主要是巡夜的衙役,而陈府的家眷因为在东院而幸免于难,此外,据说陈志的女儿不知为何也被卷入争斗,惨遭杀害。幸存下来的陈府下人见老爷死了,便不再为他们隐瞒,爆料说陈寿这些年一直在跟城外的贼匪合作,欺骗寿阳城的百姓,昨晚深夜贼匪的首领找陈寿索要一个东西,陈寿不给,双方反目,大打出手,早有准备的贼匪将在场之人尽数杀害后扬长而逃。
下人们的证言倒是排除了阿错几人的嫌疑,陈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不能再住下去,几人搬到酒店暂宿。
大小姐兀自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咦?怎么一大早就没有见到小猎?”
阿错简单的给她解释了一番后,道:“怎么办?我们是要先去瀚海学院呢?还是在这等小猎?”
南宫策漠声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等了。”
小七奇道:“为何?”
南宫策道:“那些贼匪胆敢刺杀一城之主,其背后一定有人撑腰,小猎昨日深夜追着那些人离开,直至今早都没见回来,只怕八成是遇到了贼匪背后的势力,早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小七闻言,心生不快,冷声道:“哼!小猎死没有死,我比你清楚得多,不消你在这胡乱推说!”
阿错也是皱了皱眉,道:“我们本来便与你萍水相逢,你若不愿意等,自己走就是,没人拦你!”
大小姐亦道:“就是就是!反正我要留下来等小猎!”
南宫策见状,也没说什么,一个人收拾好包裹离开了。
天又要黑了。
老鼠在林子里疯狂的跑着,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从昨晚深夜到现在,将近一个日夜的时间里,那小子的身影像是鬼魅一般追在自己后面,挥之不去。
每一次老鼠以为自己已经把他甩掉的时候,那个小子总是无声无息的突然又冒出来,瞪着那双红得吓人的眼向自己扑来。
老鼠屡试不爽的逃跑能力在这小子面前好像一点用也没有,今早,当第一缕阳光洒下的时候,那小子依然追在后面。
从那一刻起,老鼠就已经绝望了。
现在,夕阳已经西沉,狂奔了一整天的老鼠早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驱使他一步又一步向前跑的,已经不是自己的意识,而是单纯的对死亡的恐惧。
尽管如此,身后那个跗骨之蛆般的身影仍旧在死死地贴过来。
老鼠依稀的感觉到,尽管已经过了将近一天,但是那小子的速度好像并没有慢多少。
这种感觉让老鼠觉得很荒唐,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一日夜的奔跑早已经让自己的灵力和体力都消耗殆尽,现在自己的速度只怕连一开始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实在难以想象那小子的速度居然没有下降。
一定是错觉。
是自己太累了而已。
他现在肯定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在他倒下之前不停地跑。
这样,才能够活下去。
所谓老鼠,就是不论在怎么艰难的情况下,也要活下去。
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风渐寒,夜渐深,清月从天边升起,悄悄的看着这两个人在荒林里拼命的追逐。
老鼠跨过一截枯木的时候,双腿一软倒在地上,然后便躺在了那里,不打算起来了。
与其活活累死,还不如被杀死来得痛快。
老鼠翻过身子,平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如扯风箱一般疯狂地呼吸着,双腿上被紧张压下去的痛觉此刻一股脑儿全部钻了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撕扯着般的痛。
不过,现在不是在意疼痛的时候,老鼠挣扎着扭过头,看着那个从林子里走出来的少年。
不知何时,他的眼中已经没了早先的那种疯狂,有的只是一股浓浓的哀伤,就像是失去了月色的夜幕,压抑、痛苦。
老鼠本来想跪地求饶,但是看到小猎的脸之后,他立时放弃了。
没用的。
老鼠阅人无数,他一眼便看出,求饶对这种人是没有用的。
等待自己的,估计只能是死亡了。
然而,小猎却只是简单的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便默默的靠着边上的一棵树坐了下来。
老鼠一愣,小心翼翼的瞄了他几眼,疑声道:“小子,你追了爷一天一夜,到最后就这样坐着不说话,你什么意思?要杀要剐,给个信行不?”
“别烦我!!”小猎忽地一声低吼,惊飞了林子里的几只野鸟!
老鼠赶紧闭嘴,他心里还巴不得就这样坐着,只要两条腿能歇过来,他会毫不犹豫的再次逃跑。
月亮已经来到中天,树叶结成的帷幕被月光刺出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那一道道光芒像是一只只眼睛,静静的看着林子里的那个矛盾的少年。
世事多变,命运无常,唯有这一轮明月总是一如往昔,不曾更改。
月儿,你可知道,这月下的少年,昨夜的此时又是和谁在一起的呢?
你知道的吧!那个孩子单纯可爱,笑颜如花,既如此,为什么只是眨眼间就物是人非、生死相隔?
生命,为何竟脆弱至斯?!
小猎昂着头,透过叶子的缝隙,静静的诘问着那轮昨夜与今宵共有的明月。
可,她一言不发。
清冷依旧。
她看多了这样的剧情,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值得她思考,更不值得她去为此矛盾。
纠结的,只有你这个初涉世事的月下少年罢了。
小猎静坐了片刻,忽地起身道:“我不杀你。”
“啊??”老鼠惊住。
“好好呆着别动,否则你那两条腿会坏掉的。”小猎一边说着,一边往林子里走去。
老鼠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扑灭了这个少年方才那股疯狂的怒火?
之后,小猎采来了一些消肿的草药,捣碎了敷在老鼠的双腿上,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沉默的像一块石头。老鼠一直小心翼翼的防备着他,直到那些冰凉的药汁消去自己腿上火辣辣的痛感的时候,他才确信——这小子确实没有了杀自己的意思,不仅如此,他还在救自己。
小猎不说话,老鼠却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最后终于是忍不住道:“喂,小子,你到底是谁?爷可从没听说陈府有你这号人物。”
小猎依着树坐下,漠声道:“我不是陈府的人,我只是在他们那借宿一宿。”
“你既与陈府非亲非故,为何还要多管闲事?”
小猎闻言,眼中的怒火再次燃起:“你杀了陈府十几口人,这也叫闲事?!”
老鼠哑然。
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幼稚。
老鼠顿了顿,又冷声道:“你既然想行侠仗义,那现在为什么又要放过我?”
小猎沉默。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不知不觉中,那股愤怒已经转化成了悲伤,让他失去了战斗的欲望,也正因如此,他虽然早就追上了老鼠,但却始终没有拦下他。
老鼠看着他沉默,看着他悲伤,看的分分明明清清楚楚,时间久了,许是有些受不了,忽地恶声恶气的道:“小子,你想不想知道爷我为什么要杀陈氏父子?”
小猎没说话,老鼠只当他默认了,继续道:“哼!爷告诉你!你别以为那父子俩是什么好人!要说起来,爷杀了他们还算是替天行道呢!他们表面上看是寿阳城的父母官,其实背地里早就和我们勾结好了,要不然我们哪敢那么光明正大的拦路抢劫?最近,陈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宝贝,被爷上面的人知道了,非要逼着我们去把它弄过来,要是弄不来的话,估计爷这一门上下全部都要脑袋搬家。爷没办法,就去找陈老头谈判,结果那个老贼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千两白银!妈的,爷哪里有那么多钱!想来想去,为了活命,只好用假银两骗他们把宝贝拿出来,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陈氏父子给宰了,将宝贝抢过来了事!昨日深夜,那陈老头忽然叫爷带着银两前去验货,爷去了之后才知道这他娘是个陷阱!原来这老贼心肠比爷还狠,他自己不小心把宝贝弄丢了,于是便想要直接把爷给杀了,将银两夺走!哼!幸亏爷早有准备,埋伏好的十几个兄弟一拥而上,把那两个混蛋直接给剁了!”说到此处,老鼠又看了小猎两眼,继续道:“说起来,虽然爷早有杀陈氏父子之心,但是先动手的毕竟是他们,爷若不杀他们,现在死的就是我们一口子了,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老鼠说这一番话,本是想为自己解释一番,消除小猎的怒火,免得他万一再生气又想杀他,谁知小猎听完之后,忽地侧过头来看着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只听他颤声反问道:“那思思呢?她又做了什么坏事?你们为什么连她也不肯放过?!”
老鼠低了头,终究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她没有错。”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有错?“我们跟陈府的衙役打起来的时候,那小丫头不知道怎么突然哭着冲了出来,我们兄弟都杀红了眼,谁还管得了那么多,一时失手,就把那孩子给害死了。这事是我们不对,可是,我却别无选择,因为这是我们生存下去的方式。”
“生存方式吗?”小猎收回目光,仰天苦笑。
天边,月亮依旧光彩照人的挂在那里。
“哼!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们一样,每天不愁吃喝吗?”老鼠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
小猎扭头去看他,借着月光,他分明注意到,老鼠的眼中竟是莫名的闪现着几丝愤怒,中间还夹杂着些许的——委屈!
小猎愣住,他不明白,彻底不明白!
被杀者的愤怒和委屈可以理解,那杀人者的愤怒和委屈又从何而来?
“你们这群人尚且有时间去关心陌路人的生死,可是,你们可否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他们只是为了每天能够有一顿饱饭就已经拼尽了全力!”老鼠又慢慢的变得平和,“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去关心别人的生死,我们每天想的,只是如何活过明天罢了!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要去杀谁,我们都不会有一丝犹豫!”
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所以,老鼠才会跑到双腿半残。
所以,老鼠才会小心翼翼的解释。
小猎忽地觉得,眼前这个形貌猥琐的人也许跟以前的自己一样,为了能够活下去,不停的战斗着,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敌人是妖兽,而他们的敌人是别的人。
风声渐起,林啸如诉,老鼠直起上身,把自己的双腿往旁边挪了挪,以免被冷风直接吹到。
“我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因为被新来的城主欺压而心生怨愤,于是便约了几个人把他打了一顿,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召集了周围不满他的人,大家歃血为盟,杀鸡祭旗,成立了一个地鼠门,我因为有一点修炼基础,所以理所当然的就成了地鼠门的门主。地鼠门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大家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抢,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后来呢?”小猎问道。
“那混账城主是奈何不了我们了,城卫军也懒得管我们,我本以为,就这样混下去也未尝不是好事。可是——”老鼠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忽地激动起来,“谁也没想到,我们竟是惹了一个更了不得的家伙!!”
“了不得的家伙?”小猎有些吃惊,“是谁?”
“那是一个魔鬼一样的人!不!她就是一个魔鬼!”老鼠的三角眼瞪得快要裂开,瘦削的身子不停颤抖,语气也变得急促,“那天,她穿着一身血一样的红衣,忽然从天而降,只说了一句话——从此以后,你们便是我主的奴仆!”
小猎皱了皱眉,道:“她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呵呵——”老鼠的神情陡然委顿下去,好似被恐惧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当时,我手下有几个人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
“然后呢?”
“他们死了!尸骨无存!”
小猎惊得站了起来:“为什么?!”
老鼠没有回答为什么,他像是呆了一般的低着头自言自语:“十几个兄弟忽然就没了人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我们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那雨的颜色跟那女人的衣服一样,都是血红的!接着,又不停的有碎肉、烂骨甚至是大片的内脏从天上落下来!我亲眼看着我一个兄弟的眼球从我面前落下,摔得粉碎!那个魔鬼就在这样的血与肉的雨中冷笑了一声——就凭这个!”
小猎跌坐回去,再说不出一句话。
老鼠兀自陷在恐怖的回忆中,不停的颤抖。
小猎再次抬起头,仰望明月。
怪不得你会如此的淡定。
因为你早已明白,世事艰苦,命运无道。
只是,我想知道,这样的世界,真的就无法改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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