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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忆墨梅
***
离开仙岛已过半日，一路晴好，夜间下去小雨。
窗棂半开，雨丝飘摇，风吹过珠帘晃得叮当作响。
卫庄对月而坐，杯里半斟着酒。雕刻精致的杯里酒色清清，参银参白。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亲眼目睹的人不自觉会疑虑，酒香四溢，会有人无动于衷吗？
满厅烛火点缀，摇曳的光线折射后聚拢，聚拢后散开，最终落在那方五色石楠金叶屏上。尘灰弹落，屏风背后身形渐显。卫庄执起玉壶，将杯中酒斟满。
“小庄。”屏风应声被推开，盖聂悬着那柄看似驽钝的木剑走到卫庄对面，坐下，“听说镇剑石的背面有谶语，你看见了吗？”
卫庄把酒杯推到盖聂面前，盖聂没有去取。卫庄不意外，了然道：“世人妄叫的谶语，师哥你也信？所谓的谶语，不过是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散布的谣言，加以方士术人的诡异解说，使之看似玄乎其玄罢了。”
“依你之见，当作何解释？”
“师哥，你看。”卫庄把酒临风，斜飞的雨钻入酒杯，引得水纹动荡：“这是宫里赐下的酒杯，造价昂贵。现在我往里面装了点酒，远远看着，你总会想里面装着的是美酒。”
卫庄其实没有回答盖聂的问题，一番摸不着头脑的话又像是某些颇隐晦的暗示。
他把杯子端到盖聂鼻下，并没有想像中的醇芳之香：“这是街头巷尾遍处可见的劣酒，三文一壶。掺在这上好白玉杯里，它的价值却胜过了梨花酿。世人往往注重表象，而忽视了根本的内在。就像那石块背后的话，很普通的一首诗，含了几分哲理，便成了预言古今的神作，你说可笑不可笑。”
被雨水弄脏的酒已不能喝，卫庄抬手便将之泼入海中：“‘得天下者失天下者，万土分崩苦未息。待到青龙腾飞时，重策边疆归民黎。’乍看之下很有道理，其实什么都没有谈及。你说，哪个有资格失去天下的不是已经拥有它的君王？哪个朝代毁灭不会引来新一轮的血雨腥风？哪一个王者夺得天下时不被人尊为龙凤？哪一个新建的王朝不想威震边土？那不是什么谶语，但会对每一个朝代都灵验。因为王朝兴衰，政权更替本是天下常态。”
“常态……吗……”盖聂低语玩味。同为纵横家的他被谁都熟悉这世界的规律，而他亦是被谁都不希望这世界遵循这规律。王朝交替，又该有多少生灵涂炭。
然而，他无力左右。
***
紫合的遗体在墨家的坚持下被带上了流沙的轮船，那期间也有人征询过雪影的意见，得到的回答却差强人意。她说，烧了尸体，把骨灰洒海里。
在那个崇尚入土为安的年代里，雪影的处理无疑被当作是无情义。
最终，紫合被葬在了洛虹的山岗里。有一处宁静的湖泊和一方浓密的树林，鸟语笙歌夜夜不绝。雪女说，有了这些声音的陪伴，一个人在地下也不寂寞了。
他们将她葬在这个繁华的港口，因为这是他们初识的地方。
天空下着零星小雨，油纸伞下撑起满怀思念与感激。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阴阳家的长老特意避开公子耳目，也参与了紫合的落葬。
天山侠女紫合之墓。
大理石碑上，黑字肃杀。碑位下，摆布着各色贡品，却没有雪影的。
高渐离说，不管生前的她与你有怎样的交集，对死者至少该表现出些微的尊重。
于是，雪影献上了好多花。密到数不清的墨梅围满了石碑，乌黑的影子，不丽也不美，独有一份用意。他们问她，为什么不放白梅不放红梅，偏偏放墨梅。她笑笑，什么也没说。
时过正午，阴阳长老早已离去。
少羽想起前些时候天明想问又不敢问的疑问，起身，走到雪影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她：“雪影，我不明白，紫合姑娘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紫合说“雪影，是我对不起你”，话虽轻，但人人都听见了，只是忙于逃生疏忽了去追究。
雪影没有看少羽，也没有看任何人：“如果我说，弑父杀母是因她而起的闹剧，你信吗？”语气很轻也很淡，像是看跳梁小丑的漫不经心。
少羽考虑过千百种她可能给的答案，唯独没想到这出。将信将疑，不知怎样回答。然而雪影根本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说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说到底，死的是我双亲，被骂的是我，这个故事里自始至终没有你们的戏份。身为局外人，看看便好，何苦劳心较真。”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所以她不怨也不恼。
***
夜间，白凤找入雪影舱房。
雪影变出一支墨梅，交付他手中：“你可是想问，为什么要送紫合墨梅？”
他还来不及回答，又听她说道：“还记得那日我问你，如果寒梅被拦腰折断装入瓶中，那么爱梅人看了之后会怎样。你说，他会心疼。其实我没有问完。
如果寒梅终其一身傲雪迎霜，却在某个夜晚、爱梅人的面前零落成泥碾作车轮下的碎尘，那么，他会有什么感觉？
寒梅流芳其实与花期无关，只是它碰巧对上了世人心中的高洁。
超然，脱俗，清幽，淡雅，集翩翩君子典范于一身。有朝一日，它沾污了名节，等待它的便是声声唾骂。
我从来不喜欢腊梅，或红或白的色泽太过纯净，也太过理想。
我想，唯有墨梅，才是真正的高雅。纵使身被黑泥为人不耻，也不恼不怨，依然静静向天昂首翘立。”
越思量，越糊涂。
最正确的恰恰是那些一闪而过却被抛弃的念头。白凤走上前，将雪影搂入怀中。
她，就是那株墨梅。
刀光剑影，恩怨江湖，肝胆相照，字字诛心。待尘埃落定再回过头看走过的痕迹，才发现一切只是上天开的玩笑，叫作：
越描越黑。
她付出这么多，伤人也伤己，所求不过是简单的，活下去。
墨梅踏惊尘，遗世独立照孤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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