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狐

　　四

　　人间正值夏至未至的时节，桃花、杏花、梨花开了一遍，又落了一遍，再开也芳华不再。叶却由青瘦化作绿肥，似一青衣由刀劈三关唱到秋江，终于大模大样登场唱着主角的戏，肆意张扬。

　　凤卿在云端沾了个诀，一道红光破土而出。微微一笑，转眼间已站在琉清洞前。

　　没有身穿白金盔甲的道行较浅还未完全化为人形的门童，没有奔走相告、一声盖过一声的呼声，没有千层万道、一呼即开的金色铜门，只有一道青山幻境作为结界挡了人与妖的路。凤卿笑着挥了挥手，青山幻境便散了。“琉清洞”三个字映入眼帘，“琉清”凤卿细细品味一般，眼前浮现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微微疑惑，却一抬脚仿若拜访故人般走了进去。

　　刚走上石桥，凤卿就直接对上那白衣女子的脸，并没有错过她眼底转瞬即逝的迷茫、防备、以及慌张，一双手紧紧握在剑鞘上，随时蓄势而发。风卿微微一笑，四处扫了一遍，更觉有趣。本以为妖精的洞府大多是曲径通幽，清湖假山，奇花异草，美得让人不知这是天上还是人间，或俗气的堆金叠玉,玉石玛瑙铺得地面闪闪发光，铜臭气味儿浓厚得熏了人的眼。却不料如此简陋，看着应是前庭的地方，除脚下一桥，桥下一湖，湖尽头一亭，亭中一桌四凳，竟没有别的什么了。原本不大的地方，空荡荡的，静的连根针掉在水中的声音也能听得到。

　　见他打量自己半天，随后给目光又聚到那个白衣女子身上，忽略过眼中的防备，远山眉，桃花眼，小巧翘鼻，未沾胭脂的浅红色的微张的唇，水润的彷如三月里第一朵桃花，微微颤颤立在枝头，半开未开间，蛊惑着人平息细细等待花半里未显现的秘密。一身白色绣银线印纹纱衣，胸间一层又一层叠成莲花抹胸，简简单单用银色落莲腰带束了，小蛮腰，不盈一握。若站在城楼上，也会让人生出带领千军万马倾城倾国只为美人一笑的冲动了。与那日的灰衣粗布相比，好了太多，颔首笑了笑，开口便道：“嗯，有几分妖的模样了。” 心中却在估摸，狼妖么 ，那么冷，莫非是极地狼？

　　凤卿在对琉月品头论足的时候，琉月也在冷冷地看着他，纵然隔了半个多月，方才他一进来琉月就知道是他。换了一身五彩金凤白底锦袍，白玉腰带，高高的束了紫金高冠，面目倒没变，眉如远山，凤目含情，薄唇微勾，千年不变的真真假假的笑着，不是那轻浮放浪的神仙，又是谁？见他打量半天给了那么一句评价，轻浮的语气使琉月冷冰冰的目光中又结了一层霜，冷语相讥：“你依旧没有神仙的模样。”

　　不怒反笑，凤卿走过石桥，进了石亭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品了品，嗯，雨后碧云天，清香宁远，在天界也是珍品，没想到一只小狼妖也有如此好茶，又细细品了一番，方道：“过赞了。” 泥古而呆板的神仙样，没有岂不更好？

　　琉月看着那厚脸皮的神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喝着自己的茶，悠闲的仿佛这是他家后花园似的，眼中顿时落一座火焰山，握剑的手正要发力。

　　凤卿紧合的扇子仿若不经意间擦过琉月紧紧握剑青筋欲起的手，不轻不重，惊了琉月一身冷汗。凤卿见她杀气尽去，方慢条斯理的道：“小狼妖，你打不过我的。我是凤王凤卿，你叫什么？”

　　琉月定了定心神，收了全身的防备，没有试图纠正凤卿的错误，低眉道：“琉月” 那不经意的一点便已知两人间的距离，他若想杀自己，毫无悬念，也许只需眨一眨眼。

　　对于琉月突然的变化，凤卿似乎毫不意外，又举高茶壶，白玉的壶口如蚕丝不停地吐着碧绿的丝，落到白玉杯中化作一面翠湖。

　　“琉月吗？琉月，清明 ，难怪这叫琉清洞。”原来只是碰巧了。方才在洞前初看到那三个字时，还以为是狐王琉清在人间的洞府呢。呵，若真是狐王的凡间洞府，又怎么会起这么..这么直白的名字。

　　琉月咬了咬唇，不说话。这是第二个错了。

　　凤卿不知，继续面若春风地问：“你弟弟呢？又跑到哪里偷喝酒去了？”

　　琉月依旧低着头，道：“清晨出去了，我也不清楚他跑到哪儿了。”眼角偷偷瞄了眼入口，心道，还好清明不在，只可惜自己不幸，没有先见之明，早早躲出去。

　　也许真应了凡人的那句“说曹操，曹操到” 也许是神仙的威力太大，有想谁谁到的神力。琉月这边话刚落下来，一声声慌慌张张却难掩清脆童音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姐姐”便如夏日午后急雨般铺天盖地地向琉月打了过去，一向自持法力高深，不恐不惧的琉月被这暴雨打得差点断气。

　　凤卿满脸戏谑的看向洞口——一身浅蓝衣裳正跑得飞快的看身影约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同时不忘瞄着脸一下垮了下来，忧忧戚戚地，僵硬地，转过来看向那个蓝色身影的琉月，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清明冲过石桥，一眼就看见一脸阴云的琉月及坐在琉月常坐的位子上的正一脸笑容地望向自己的穿着五彩金凤白底锦缎袍的清俊男人，袍子上的金凤高昂着头，仿若要飞出来长啸一声似的。看到姐姐安然无恙，清明脸上一喜，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转而脸上又一阴，心中叫道不好，这神仙比自己想得还恶毒，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呢。想着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倒弄得凤卿有些不明所以。

　　也不怪清明的，毕竟他也刚刚做了点坏事，以为告状的人来了。恰好他招惹的野猪精吓唬他说“我和山神有交情，你躲进山洞也没用。”对这种吓唬三岁小孩儿的话，清明自然嗤之以鼻：“你若和山神有交情，我还和玉皇大帝师兄弟呢。”但刚刚清明远远看见‘琉清洞’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见青山幻境时，又想到那野猪精的话，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吓了半头冷汗。琉月的法力高深，即使在这一百多年清明大大小小犯了不少错，却从没有妖精能踏进青山幻境一步，而此时洞口边的青山幻境直接消失了。清明自然对那话自然信以为真，并且把那山神想的很厉害，以为他直接打到家中来了。再加上他的道行尚浅，还不能从神仙的神态及缠绕在身边的仙气上分辨出神来，更误会了凤卿就是那山神，心中对他自然又惧又恼，继而喜怒形于色了。但分辨出不同对琉月和凤卿明显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方才即使琉月恢复了容颜及装束，凤卿换了衣袍，二人也能在凤卿进洞的一刹那分辨出彼此。

　　心中纵然又急又怕，但脚步已慢了下来，清明规规矩矩地走向琉月，规规矩矩地低下头道：“姐姐好”。到底是孩子，眼睛却是偷偷地瞄向凤卿，见凤卿对自己眨了眨眼，心一惊，头又低又急又怕了一低。糟糕，看来真的是告状了，该怎么办 。十五个大桶在清明心中扑腾扑腾玩着七上八下的游戏。

　　清明在心中偷偷打着小主意，琉月也在紧紧看着不知从哪突然跑回来的清明，上衣还好，只是水蓝色的衣袖不知被哪枝树枝挂破了。白色的裤子却泥土上、草丛中弄得不堪入目。纵然刻意打掉了泥土、草种，黄黄绿绿的斑点却还是像孩子般做着鬼脸，放肆的嘲笑着主人的枉费心机。

　　小狼崽子禁足昨天才解开了，今天就把衣服弄成这样。琉月不禁目光一暗，方才为他担心的心思也冲淡许多。

　　清明似有察觉琉月的异常，顺着琉月的目光望了下去，黄黄绿绿似繁星的裤子就这么映在眼前。身体不由的抖了抖，脑中方才打的小主意也不敢再想了。立刻可怜巴巴的一眨不眨地望向琉月，两眼汪汪的，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双眼又可怜兮兮地看了看凤卿，试图用目光唤醒他的同情心。

　　凤卿假装不懂，仍旧如看一场精彩的好戏般看着二人。

　　清明见此心中不由一恼，这神仙怎么那么没仁爱之心呢.告状就算了，还要姐姐打他一顿吗？丝毫没想起刚刚自己烧房子时的张狂。心中默念一句姐姐教过的：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想着，身体在大脑前做出了反应。在琉月要开口前，清明已扑到琉月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认错、撒娇加耍赖：“姐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打架，不上树，不放火烧人家房子了。呜呜，我再也不弄脏衣服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罚我了，我都大半月没吃鸡腿了，昨天禁足才解了....\"头和衣服贴得太近，略有哭音的话语嗡嗡唧唧，模模糊糊的，却能明显的感知到一句比一句无赖。

　　琉月一脸无奈，想推开胸口前那颗不停乱动的头，刚摸到他的额头，那小孩儿就势蹭了蹭琉月的手，变本加厉地说：“我都快两百岁了，你当着外人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就算我烧了那野猪精的房子，你也别当着这坏人的面打我啊，都没面子啊。”

　　最后一句清清楚楚飘进了琉月的耳朵，琉月脸色一冷，正想问他烧了谁的房子，清明已把恶人先告状的精神发扬到底了，跑到凤卿面前，一手指着他的脸，瞪着眼怒骂：“滚，滚出我家，骂了我姐姐还敢恶人先告状，就算你是山神就了不起啊，信不信那蠢野猪盖一次房子小爷我烧一次。”凌厉的恐吓，在人间一定能吓得爱哭的小孩声都不敢出，只可惜这是凤王，年轻挺拔的凤王。身高不够，胳膊太短，努力仰着的脸上两颗湛蓝湛蓝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声音也哑哑的，看似十二三岁的清明气势不止差了一点。

　　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妻儿的凤卿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情，刚开始见小狼崽儿猛地扑进他姐姐怀里，不禁一怔，又看见他又哭又闹又撒娇还耍无赖，生在栖凤宫养在栖凤宫几乎不下人间的凤王怎么见过这种泼皮混混，亦忍不住发笑，这小狼妖那边刚刚烧了人家房子，见了姐姐，还哭得那么委屈，稀里哗啦的，像六月的雨。原来自己被当成告状的了，怪不得看见他没个好脸色。本疑惑的心豁然开朗，阳光普照。而此刻又被小狼崽子恶狠狠地指着警告，玉皇大帝也不曾如此无礼，西方佛者见了他也笑称一句凤王，更无须提其他仙人。只可惜那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实在让人怒不起来。非但如此，反而笑出声了。

　　琉月的心脏咯噔一跳，立刻抓着清明指着凤卿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慌忙告罪：“神君，这孩子还小不懂事，无意冒犯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条小命吧”越是看着那张面如春风的脸，越是一路凉到心里。

　　清明却仍在琉月身后依旧不依不饶的叫嚣：“他活该，谁叫那又蠢又难看的母野猪骂我姐姐，我扒了他的皮也不为过，你没弄明情况就帮那蠢野猪，也是个笨蛋神仙。”

　　琉月回头低喝一声：“闭嘴”回过头又要告罪。凤卿却耳尖，摆了摆手，看向清明：“那野猪骂你姐姐什么了？”

　　清明一脸不想重复那些话的不愿表情，最后躲不开凤卿的关切询问目光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她骂我姐姐狐狸精，还说不好听的话。”说罢，面色一改，又蛮横地说：“我不允许别人骂我姐姐，回去好好管管你那朋友，再让我听见我扒了她的皮给我姐姐做鞋子穿。”清明也没想猪皮能否做鞋子，只想着做成鞋子让琉月把那野猪精的皮踩在脚下，看她还敢出言不逊。

　　看着十二三岁的少年，满脸泪痕却信誓旦旦地要守护着他人。凤卿眼睛不可察觉的眯了眯。

　　琉月有些哭笑不得，闹了半天，竟只是为了这种事。琉月不常出洞府，但也不是不出去，几百年下来，这山林也有不少妖精知道山中有个白衣飘飘的清丽冷傲的法力高深的狐狸精。纵然没几只妖精亲眼看过，但丝毫不影响百年间的口口相传称之有多美、有多厉害、有多冷艳。看过的知道美，甘愿屏息躲在草丛里只为月下远远望上她一眼。没见过的想得更美，比九天玄女还美。也就生了一群整日把狐美人挂在嘴边的浪荡之徒，继而生出一群整天把狐狸精云云挂在嘴边的嫉妖妒精。虽没亲耳听过，但曾在花街柳巷呆过的琉月也猜得到说些什么，只是不放在心上罢了。清明却是难以容忍有人冒犯琉月，每每听见，总是要和那妖拼命。清明法力不高，但机灵，也没怎么吃亏过。这次闹到烧人家房子，可见真的恼了。听了清明的话，琉月有些苦笑：“我本来就是狐。” 看着清明不服气的表情，双眼一瞪，少年硬是低下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见此琉月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不管身后神仙的打量，只是轻轻摸着清明的头，安抚着这个愿守护自己的少年。

　　“你是狐？”有些质疑地看着她。

　　“嗯”手下依旧不停。清明舒服的眯了眼。

　　“那他呢？”扇子直指清明。

　　“狼，一百多年前在后山救的，”手滑了下又爬上，叹了口气“他当时被捕兽夹伤着了，奄奄一息。”
　　凤卿目光紧紧粘在琉月身上，上下打量，似乎在思索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半响，笑意又浮上面容，描金扇刷得打开，摇啊摇得十足金贵，开口却是：“你不像只狐。”十足的肯定。狐狸是阴险狡诈的，娇媚的一个眼神便勾了男人的魂，她哪里像？

　　“你很像神仙吗？”琉月放下手，斜睨着眼冷冷地问。揉了揉太阳穴，被他们闹了半天，头疼的很。

　　“嗯，这倒新鲜，你是第一个说我不像神仙的妖”。笑意又深了点，扇子也越发摇的风生水起。

　　“也许，其余的妖都在开口前被你收了呢，也说不定的。”琉月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凤卿；“神君您看戏也看累了吧。不如回天上休息吧”赤裸裸地下了逐客令。

　　凤卿微微一笑，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倒挺新鲜，正待说话，一直发愣的清明却回了神，疑惑的问：“你不是山神，那野猪精请来的帮手？”一神一妖你来我往，明刀暗箭耍了半天，这个小白痴才进入状况，琉月无力的心又浮起。

　　凤卿好笑：“上次我救了你，还带你去花楼、吃鸡腿，小狼崽好没良心，那么快就忘了？”

　　想起上次那神仙用根金绳子套着自己，把自己从酒楼一路拉到花楼，清明吓得不由得摸了摸脖子。当时怕姐姐在和哪神仙打起来吃亏就没说。但没说，不代表没发生、不记得，脖子到现在还有一圈红印呢。看着那张面如春风的脸，清明不禁打了个哆嗦，上次也是这样笑着，手里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绳子刷的飞来套了自己脖子。慌忙道：“记得，怎么不记得，您救了小的，这大恩大德，小的要记一生一世的。”

　　“才一生一世？”还是带着笑意的声音，却让人恐慌。

　　“哪能啊，您救了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要记三生三世的，不，永世不忘！！”清明立刻一脸严肃郑重地表决心，仿若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说这是真心话，比白龙珍珠还真的话。

　　“再生父母”凤卿微微低眸轻声重复着，好似在把玩个有趣玩意，一抬头，对着清明的眼“那你叫声爹爹吧” 那皱眉的神情，好似他吃了多大亏似的。

　　“呃...”这下轮到清明傻眼了。这神仙也太无耻了...

　　凤卿一眨不眨的看着清明，等着他叫.两人中间的琉月看不下去了，正儿八经地下了逐客令：“门在那，不送。”说罢，牵着清明的手向屋内走去。再厉害又怎样，对着这种神仙就是恭敬不来。

　　凤卿对琉月接二连三的不敬也不生气，戏看够了，也该走了。笑了笑，挥着自己的描金扇，走向洞外。千年金蚕丝做成的扇面上一条瀑布飞流直下，蔚为壮观。

　　走出琉清洞，又回头看了眼洞门上方工工整整的三个大楷，感觉缺少点什么，想了一想，手一挥，又念了个诀，一道青山拔地而起，遮住了世人的眼。继而驾云又去了上次那家花楼。依旧是那间房间，那个花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