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缘，三杯半

　　惠妃入宫的第三年春，小皇子刚过了两周岁的生辰，尹国与蔺国第一次合力瓜分了两国的邻国。
　　在这场大战中，杨炎担任主帅，立了大功，人未到京城，皇上便下旨封其为镇国大将军。

　　毓灵听说这个消息时，正在后院带着小皇子玩。这所谓皇子，不过是杨炎从民间找的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可毓灵刚做母亲不久，又与自己儿子分离，每每看着这跟自己儿子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也是由心地疼爱。
　　她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在皇家后花园的假山旁，几个路过的宫女在小声讨论着。她们关心的自然不是哪个将军升官，而是皇上准备在杨炎会朝后，将长公主许配给他。
　　长公主是当今皇上还是做太子时，当时的太子妃给她诞下的第一个女儿，现在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向来得皇上疼爱。皇上欲将长公主许给杨炎，也足以见对他的器重。

　　阿飞想了想道：“依以前那个教礼仪的姑姑说的，正牌的杨将军夫人是一个大官之女，并非什么长公主。所以，最后你其实未娶这个公主……”
　　“我从未听皇上说要将公主嫁予我，或许他只是曾有过这个念头。”
　　阿飞恍然大悟：“所以，其实毓灵听到的只是宫中的传言。那她……当真了？”

　　杨炎眼中露出疲惫的表情，他闭了闭眼睛道：“要不是她……离世后我听她身边的下人说起，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居然还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可她从未跟我说过。”
　　阿飞不禁叹了口气。
　　所谓阴差阳错，从古至今，又害了多少有情人。

　　又过了一个月，杨炎终于从战场回来了。皇上在宫中给他举办庆功宴，他安排了宴后和她在冷宫见面。
　　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眼睛湿润，两人有多久没见了——他在外打仗，她在宫中日日为他担心，又不能表现出来，听说他的消息，明明很想听，又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如今见他平平安安站在她面前，她却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杨炎勾起嘴唇，抬起手，将她抱在胸前，她便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你带出这深宫的，相信我。”

　　他确实不曾骗她分毫。他已经在筹划着一场这样一场大戏。
　　只可惜。
　　有时候，计划再周全，也拼不过一个偶然。
　　如果不是这件事，这个偶然几乎被他们都忘了。

　　事情缘于一个月后，蔺国派来了使臣来尹，要来商议瓜分邻国的版图分配。
　　而来谈这件事的，便是尹国的国婿——楚飞羽。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杨炎耳边的时候，他便深深地皱起眉来。话说，尹国与蔺国合手打仗的时候，他本以为会要和楚飞羽联手，到战场他才听说楚飞羽自从娶了大公主，当了驸马，便逐渐转向文官，很少上战场了。
　　听了这话，他对这人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楚飞羽到的当天，皇上带着几个官员和妃子在宫殿门处相迎，其中便有毓灵——毕竟是她娘家人来，自然要给足她面子。
　　逆着阳光，楚飞羽跳下马，跪在皇上面前行礼。
　　皇上笑着请他平身。他起身后，面朝着毓灵也行了一个蔺国公主的礼，毓灵见了微微一愣，随即便也回了一个莞尔。
　　楚飞羽看着她浅浅笑着的样子，心中也是感叹，这毓灵是变得稳重多了。

　　几天商议，两方似有僵持之势。毓灵不知道国事，但能感受到这几天似乎一直被厚待。以前很少搭理他的皇上，现在也偶尔让她去倒个茶，还准许她与楚飞羽叙叙旧。
　　一切倒是平和之势，谁知暗地却是险象迭生。

　　两天后，宫中突然失火，起火点却正是惠妃苑。

　　毓灵正在绣着小孩衣服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院子里下人叫了起来，她刚想出门，一股浓烟便顺着门缝溢了进来。
　　此时她方听见有人在门外喊：“着火了！”

　　慌乱之际，门口突然闯进一批身穿侍卫服的人，她大吃一惊，正欲喊叫。他们却在她面前齐声跪下道：“我们是杨将军的人，奉将军之命带公主走的。公主得罪了。”
　　他们刚说完，便用湿棉被一把裹住了毓灵，扛起来便从窗户翻了出去。毓灵晕头转向中却看到他们最后一个出来的人，向屋中投了一支火折，屋内顿时冒起浓烟来。
　　她仍是一脸吃惊，随即便看到又有几个“侍卫”拖着一个有一个人高的麻袋到了屋口……

　　此时院子中都是黑烟，不远处火光滔天，到处都是下人在逃窜喊叫，一派恐慌和狼狈。
　　她在湿被中还在愣神，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随即脸色煞白，便开始大力地挣扎，口中喊道：
　　“孩子！孩子还在屋里！”

　　周围都是嘶喊声，侍卫并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她急得大力挣扎，侍卫便将她裹得更紧，都要走到围墙口了，未防她突然一口咬在扛她的人的肩上。
　　“啊……”侍卫痛叫了一声，她却已经摔到了地上。她也不管身后的人，拖着湿被便往火场里跑。

　　“孩子！他还在屋里！”
　　她一直喊着，可声音很快湮没在周围的喊叫声中，她抓住一个下人，下人不管不顾地便抱头逃窜了。
　　身后的侍卫很快又抓住了她，她回头抓住他们道：
　　“你们进去救救他吧，我的孩子在里面！”
　　侍卫面面相觑，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面前都是呛人的浓烟，他们抬高声音道：“什么在里面？公主不要管了，先跟我们走要紧！”
　　“公主！公主不要跑进去！”

　　几人正争执着，便听身后大批官兵跑过来的声音，几个人一听暗道不好——杨将军吩咐必定要保护好她。他们只好硬拖着毓灵往外走，待拖到离火较远处，见有人抱着东西跑了过来，他们便从后面的墙翻出了。
　　来的正是宫中的下人，他们把毓灵裹住，毓灵哭喊着救我的孩子，此时，从火场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抱着的正是一个啼哭的孩子。

　　而那人，正是楚飞羽。
　　毓灵连忙把孩子接住，楚飞羽满脸都是焦黑的颜色，一边咳着一边道：“听说着火我便过来了，想进去救你，突然看到这孩子在院中跑……”
　　毓灵把孩子抱起来，拍着孩子的后背，眼泪在黑脸上流出两道痕迹来，“谢谢！飞羽哥，谢谢！”

　　皇上赶来的时候，身后跟着的便是杨炎。他一眼便看到毓灵站在人前，一身狼狈，心中也是一沉。
　　下人们和太医都连忙迎了上去，毓灵把孩子给了太医，自己才披上下人递来的衣服。

　　转头看去，整个小苑还在冒着火光，而亭台房屋早都焦黑一片了。
　　皇上脸色极黑，周围的人都不敢开口说话，低头沉默着。毓灵还在轻轻地咳着，面色通红，抬头轻轻瞧了站在皇上身边的杨炎一眼。
　　察觉到她的目光，杨炎也抬眼看了过来，可她目光却躲开了。

　　当晚，几个满身狼狈的人站在杨炎的面前低声道：“没带走公主，因为公主突然又跑进了火场……”
　　杨炎皱眉：“她为什么跑进去？”
　　“属下没听清，好像在说什么还在里面……”
　　杨炎手上一顿，方想起在火场前看到的楚飞羽。
　　他手上青筋突起，许久之后才道：“下去吧。”

　　原惠妃苑中的人都被安顿好了之后，纵火案也交下来立刻查了。
　　自从纵火的事后，毓灵整天都有些神不守舍。而自那之后，杨炎也没来见过她。这晚，杨炎却托人递过来一个字条，上面是他遒劲有力的字迹：
　　放心，听我安排。

　　纸上字迹的末尾骤然被一滴眼泪打湿，墨迹晕开来，她怔怔看了半天，才按照送信人的吩咐把字条放到烛焰上烧成灰烬。

　　***
　　纵火案调查后的第三天，整个京城都在沸沸扬扬地在传：蔺国使臣楚飞羽，被查出与尹国大臣互通书信，探听尹国机密，对尹国不利。怀疑其有意纵火，扰乱尹国皇宫，欲谋害惠妃并加罪于尹国，毁两国和亲之策。
　　当天，楚飞羽便被关押起来。

　　宫中变化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娘家人被查出问题，毓灵自然也跑不掉。当晚，数十侍卫便将她押到了冷宫，择日审问。
　　她和杨炎曾去过很多次冷宫，只因这里荒凉幽僻，无人问津，却从没有进去过里面的院子。
　　后宫中活着的皇妃只有两人，毓灵当晚去的时候，她们一见到活人便一直追着她跑，她吓得躲在一个屋角里待了一夜。

　　阿飞皱眉道：“难道你想利用这次机会，将她推至绝境，然后呢，让她假死么？像放火那次一样？”
　　杨炎点头：“为绝后患，我得让‘毓灵公主’这个人彻底死掉。她才能重生。放火时，我已准备好与她身材相仿的女尸，可她却没有跟我的人走。后来皇帝跟我说想借这个机会与蔺国挑破关系，我们便顺势将纵火指到楚飞羽身上。毓灵被打进冷宫后，我安排她假死便容易得多。”
　　“这种事，应该事先告诉她的。”
　　杨炎眼中露出疲惫：“说出来太危险，我一直告诉她要相信我，交给我，我一直以为……”
　　阿飞没有回话了。

　　被丢入冷宫的第三天晚上，毓灵正躲在一个窗户下面瑟缩着，突然听到了窗户上传来了什么声音。她心中升起一阵恐惧，憋着气整个人一动不动。
　　那个声响持续了一会儿，突然静了下来。
　　她正想要抬头看，却见从窗户上跳下一个人。
　　嗓子中的尖叫还未出口，那一身囚服的人见了她也是一惊。她定睛一看，低声喊道：“飞羽哥？”

　　楚飞羽从关押的地方逃出来了，杀了四个护卫。
　　毓灵听他说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楚飞羽看了她一眼深深道：“我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尹国的皇帝早都在算计我了。看来尹国是要背弃与蔺国的约定了，过河拆桥，呵，这也能算一个大国所为！”
　　毓灵茫然地小声道：“是要打仗了吗？”
　　“尹国的狗皇帝还不知道怎么剥削我们呢，打仗？经过上一仗，我们的兵力已经大大削弱了，打仗的话也是……唉！”
　　“我们？……”毓灵突然喃喃道。
　　楚飞羽突然厉声道：“怎么，你才嫁过来几年，就不认自己是蔺国的儿女了？！你以为尹蔺两国交恶，皇帝还会好好留着你吗？”
　　毓灵低着头不说话，楚飞羽晃着她的肩膀道：“灵儿，你不要迷糊了啊。你还没看清吗，从纵火到加罪于我，都是尹国狗皇帝和那什么大将军设计好的，把你关进这冷宫也是他们早都想好的了！”

　　说到这，毓灵全身颤抖了一下。正当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官兵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见到了火光——一大群人举着火把站在了门外。
　　楚飞羽暗道不好，拉着她的手道：“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毓灵摇头，楚飞羽也没有再说什么，带着她，两个人都不可能逃出去的。他咬牙道：“灵儿，你自己保重！”说罢，便翻着窗户出去了。

　　那一刹那，毓灵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小时候，大概在她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被父皇在院中饿着罚跪，父皇下令任何人都不准靠近她，她在院中边哭边跪，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她回头，楚飞羽趴在墙上，正欲翻下来给她送吃的。
　　那晚他送来的糕点，味道她不记得了，却只记得回头时，他狼狈地伏在墙头冲她看过来的样子。

　　而现在，她看着楚飞羽踩着窗户，他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跃身而下。
　　同时，房间的门已被推开了，一群官兵拿着火把迅速地进来了。她盯着最后踏进屋来的两位人，一人冲她厉声喊道：“见到那蔺国贼了么！”
　　她却只看着喊话的人旁边的人——杨炎面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看到她在看自己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光，他开头道：“不要包庇逃犯楚飞羽。”
　　她低下头摇摇头。

　　杨炎旁边的人看了看她身后的窗子，突然喊道：“窗户打开，一定是从窗户逃走了！追！”
　　她脸色一白，突然转身将窗户的锁一扣，拔腿便向外跑去。
　　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杨炎亦是。她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竟然怔住忘了拉住她，转过身，便见一群人已经上前将她按压住。
　　她胳膊被扳到背后，吃痛地咬着唇，却没有再看向他一眼。

　　楚飞羽还是被抓到了，他在爬墙头的时候，被身后的乱箭射下。
　　毓灵被押往大牢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她看着他背后插着乱箭，从墙头跌下，她突然大哭，不管身边的押着她的人，也不管手腕上的痛，只放声大哭，那声音听着让押解她的士兵都为之一惊。
　　杨炎手握着拳，让士兵松开了她，看着她坐在地上痛哭，无助得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又仿佛回到了来尹国的路上，她因楚飞羽的抛弃痛苦无助的样子。现在比之更甚！
　　他的心也被她的哭声揪痛着，一下下扯着血肉。
　　爱怎么会这么折磨人，两个人都痛得不能自已。

　　两天后，在京城的城墙上，城墙下站满了百姓，他们都在交头接耳着。城墙上，成排的将士笔直地站着。
　　不一会儿，一个一身华服的中年男人和一身金甲的将军走了上来。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丞相和护国大将军。
　　丞相满脸得意的表情，而杨炎却一脸冷淡，仿佛一如往常。他的拳头紧紧攥着，过了一会儿道：“我去带她上来。”

　　他转身走到后方，她手被向后绑着，被两个士兵看着，低着头站着。
　　他静默了片刻，走到她身边，另外两个士兵便松了手。

　　她顺从地跟着他，仍是不看他。他走到她的右后方对着她耳朵道：“别怕，马上听我的就好。会没事的。”
　　毓灵突然眼睛红了，回头看他，他低声道：“不要听他说什么。”她点点头。

　　两人都走到了城墙边，看着城墙下的人，她突然全身害怕地发抖。他尽量使自己的身体贴着她的后背，使她不那么害怕。
　　丞相已经说道：“蔺国将毓灵公主嫁与我皇，约定友好，现在却派使臣窥探我国机密，烧我皇宫，我尹国自然不能任其欺凌。今天在此，废惠妃，过几日正式向蔺国宣战，要求其还我国土”
　　下面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丞相突然拽住毓灵的一只胳膊道：“废惠妃，还国土！”
　　下面的将士都跟着喊起来：
　　“废惠妃，还国土！”
　　“废惠妃，还国土！”
　　……
　　毓灵回过头去，突然道：“我们的孩子，答应我好吗？”
　　她突然语无伦次，他凑过身子道：“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手上的囚服突然硬生生地划过虎口，他下意识地去抓，却还是从手中滑过……
　　所有的人都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城墙的女子竟突然一跃而下。

　　一声素白的囚服，黑发飘散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到重重地砸落的声音。
　　闷闷的，那一声声响，砸在所有人耳朵里。
　　也骤然凿穿了他的心。

《道听魍魉》
一宵新作——能看到鬼的女阴阳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