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

　　英国南安普敦港。
　　一道装潢讲究的玻璃门将外面的喧嚣齐数阻在外面。平日里这间咖啡馆因价格不菲稍显冷清，今天生意却格外的好。相较码头上车水马龙的嘈杂，这里细碎的谈话声全数浸没在了氤氲的咖啡香气中，系白裙的侍者穿梭其间，动作优雅地递上菜单——
　　李聆粤接过来，看也没看，“叭”一声扔到李希遥面前。
　　“粤儿！”李氏在一旁低呼，眉眼带雾，愁愁地望着她，又转头，望向自己的丈夫。
　　“志秋不喜欢没礼貌的女人。”李希遥拿起菜单，看女儿一眼，收到一个望天的表情。
　　三个中国人。穿着洋装仍然掩不住的黑发黄肤。
　　李氏审度半天，小心开口：“粤儿，美利坚那边只是暂时避避。你知道国内刚刚翻过天，你爹在这边这么些年，不知道新党会是如何动作……”
　　李聆粤扯住个侍者，用英语说：“请给我杯不加糖的咖啡，谢谢。”
　　待侍者走开，李氏仍不忘继续：“……刘志秋既是你文定之人，这会子过去先暂住也无不可。他父亲前朝一直在外主事，与国内素少瓜葛，想来这次至少能保志秋无虞……”
　　“说得我爹跟老佛爷特亲似的。他是姓李可不叫李莲英。”李聆粤冷冷一句，噎得桌对面两人齐齐瞪了眼。她又伸了个懒腰，慢慢道：“娴姨，你别劝了，道理我一早明白。赖不过，去便去了，没事。我娘死得早，我这一去，指不定就在那自由女神像下彻底自由了，到时我爹这臭脾气你还得多担待。”
　　不等李希遥拍桌子，她又道：“不是说刘玉麟在新党里还算被赏识吗，你个老部下当初留大不列颠可是他同意的，要算个擅逃的罪名也有他顶着，何况马上就要跟他打亲家了，你还怕啥？我看是找个理由早早把我嫁过去安心吧。”
　　李希遥抬手就想敲，手举一半又没舍得，小声说：“临要走了还不让我省心。”
　　“你舍得，我便也舍得。”李聆粤端起刚送上来的咖啡啜一口，又看看墙上的钟，“还有一小时开船。除了三从四德，你还有啥要跟我说的？”
　　李希遥想了想，说：“志秋那边的地址你收好了没？”
　　李聆粤晃了晃手上的小拎包。
　　“这里一张，箱子里一张，脑子里还有一张。”
　　李希遥点点头，从身上摸出只戒指来。小巧精致，中间嵌着粒不大却极漂亮的翡翠。
　　“拿好。这是你娘留下来的。这一路，让她陪你吧。”
　　李聆粤不吭声了。默默地接过来，默默地戴在左手中指上。她的手生得修长，洁白如瓷，映得那粒翡翠越发馋人。
　　“放包里。中国人出门向来财不外露，记好了。”他又抬头，细细打量面前一身英国仕女装的女儿，喃喃道：“……结婚的喜服还是大红的好。这里怕是难找吧？回头你找美利坚那边问问。”
　　他转身去问李氏，没注意李聆粤的嘴已经又撅了起来。

　　李希遥夫妇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船真大……”李氏轻声地叹。
　　“有我来大不列颠时坐的那艘的三倍，世界第一啊。”李希遥看了半天，忽然高兴地转头：“粤儿，船大便稳，你大约不会晕船了。”
　　李聆粤在他身后窒了一窒，便又没说话。
　　她左手拎着个拎包，右手提着个小箱子。东西不多，父亲怕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行动不便，把多数的行李都兑成了去美国需要的美元。
　　何况那边还有刘志秋。他们这么热切地期望着。
　　三年前那个留美青年来大不列颠一趟，李聆粤见过他。长得不高不矮，一张脸中正平和，不温不火的谈吐，不温不火的性格。他一眼喜欢上了伶俐的李聆粤。
　　留这边做小生意的李希遥当然希望女儿能嫁入老上级家。在英国他们有钱，但永远没有地位。国内乱糟糟的局势让他把本欲回国的想法全吞了回去，何况李聆粤不愿意。
　　她被李希遥口中裹小脚、对夫家低眉和顺的中国式女人吓住了。她的继母曾经差点就变成这样一个女人，她看着她的娴姨变形的脚抵死不从。
　　这么看来去美国似乎成了她最好的选择。刘志秋在驻美使馆里有份公职，衣食足以无忧。
　　但依旧费了李希遥夫妇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才把她说服。
　　她知道，避那无从起的所谓追罪是假，绑牢刘志秋这棵树才是真。国内形势一日万变，政/治联姻说来就来。
　　可是她恐惧被束缚。她才二十岁，如花一般绽放的年龄，怎能被婚姻这种一辈子的东西给禁锢起来。

　　码头上简直挤满了全英国的人，李聆粤跟着父亲费力地挪步。
　　忽然一队汽车呼啸着开来，人群忙不迭地闪避。
　　旁边一个女孩子被挤得站不稳，“啊”地叫着往李聆粤身上倒过来。李聆粤负重较轻的左手连忙一勾，勉强扶住她。
　　那女孩抬头，竟然是同样的黑发黑眸。头上半旧的帽子遮了她半边脸，阳光下的另一半脸居然异常地好看。李聆粤呆了一呆，那女孩终于站稳了。
　　“I’m sorry……Thank you very much.”一口发音并不优美的纯正英式英语。她迅速地收拣起刚才的慌乱，低头微微地鞠了个躬，转身没入人群中。
　　“没事吧？”李希遥问。
　　李聆粤愣了半晌，忽然兴奋地叫道：“爹，刚才那女孩子是个中国人！”
　　她父亲一怔，继而笑起来：“黑头发的多数是日本人。”
　　“她肯定是。”她仍固执，“我有日本同学，她跟他们不一样。”
　　“若真是，也不过是劳工后代。”李希遥皱眉想着南安普敦有无中国劳工的存在。
　　“劳工后代怎么会有钱旅行？”李聆粤疑惑地问。
　　很明显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汽笛再一次鸣响，李聆粤加紧往那大船奔了两步，复又慢下来。回头，两道熟悉的身影一瞬间苍老了不少，她终于没忍住，张臂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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