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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家
本以为是家宴,到了帘外才发现在场的不止谢家人。
坐在爹爹对面的那人我见过,在京任官的王介甫。爹爹对他很客气,几句话说罢常常捻着胡子点头微笑。王介甫左边的中年女子我虽没见过,不过王介甫一笑她就抿唇顿首,我看十有八九是他的夫人。至于坐在他右边的……
我看那人时他抬起眼,把我抓了现成。
没来得及反应,就听爹爹唤我:“小语来了,快坐下。”
我垂眼答应着入座,爹爹笑道:“今日是家宴,穿得简单,吃得也简单些。你们快尝尝谢府的厨子合不合各位的胃口。”
我顿了一下才去拾竹箸,爹爹嫌我穿得朴素,费尽心思替我打圆场。这顿饭开了好兆头。
李夫人夹菜到爹爹碗里时,一眼朝我瞥过来,似在嘲笑。
我当作没看见,放下筷子微笑道:“爹爹,女儿来晚了,没听你介绍今天在座的客人。”
众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唯独李夫人转过去笑睨爹爹:“老爷,小孩子家不懂事,你可别介意。一天登高都不见人,吃饭还迟到。”她看着我道,“不过,看在一桌饭菜的份上,我觉得你留着待会再说她也不迟。”
一口气把该抱怨的都抱怨完了,她倒是很到位。
爹爹开口来救冷下来的场:“小语,你姑姑嫁到王家后,我们谢家和王家成了亲家。王大人是你姑父的兄长,特地从金陵赶来和我们相聚,给足我们面子。”
王介甫笑着摆手:“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叫我介甫就行了。”他笑看我道:“早听说师直寻来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今天第一次见,原来早出落成清水芙蓉。”
我笑道:“王伯伯,清水芙蓉说的是园子里只能远看不忍近赏的花。既然是一家人,这么客气的两家话我可不能往心上放。”
官话听得多,依葫芦画瓢也能说得利溜。
我何时有姑姑嫁去王家,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我平日除了和小晏还有何婶说话,不听底下人闲话家常。在大大的谢府里,自己屋外已经像隔壁别家。
王介甫好像在跟爹爹夸什么,爹爹谦虚地笑着摇头。舌尖品了好一会菜,是甜是咸,是浓是淡,咽下去还是吃不出丝毫味道。我忽然怀念起何婶的肉包子。
我侧头欣赏李夫人的闪烁神色,也静观爹爹微笑前细微的犹豫。他们神情里藏的比他们说的话要可信许多,看久了,倒觉得比吃饭有趣。偶尔回头对冠冕堂皇地对王介甫笑笑,一直忽略了其实就坐在我旁边的另一位王家人。
“小语,这是义恒。”王介甫拍拍他的肩膀,“虽比你大上两岁,可我看,你的聪明机灵不下于他。”一眼把我和爹爹都看了,不知道他在赞我还是赞爹爹。
也不能怪我没注意到这人。他自我进屋来一直都没说话,不知道大家笑着打官腔时,他是不是静静附和着笑容。我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才会觉得他眉目里有难言但难掩的真诚。
李夫人一开口,我不想错过她眉眼间变的戏法。“义恒真是生得一表人才,”她笑道,眼里流转的欣赏小心地避开我,尽数落在我身旁人的身上。“是不是父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一场独角戏演得很精彩,我垂眼忍着笑,连她扫过我的冷厉目光都没能让我老实板起脸来。
侍女挑帘进来换了好几次菜,我们也从圆桌移到了茶案旁。天色将暗,我看着跳动烛心出了会神,不知道小晏是不是懊恼地掷笔歇息了。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微醺。吟半句词,唱半句曲,拉着我抚琴给他听。醉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想到开心处就笑了,笑容还没淡,伤心事就能让他潸然泪下。他写的娟秀小楷忽成道不明的狂草,毫无定数地写下他半梦半醒的思绪。我曾抚着他的斑点墨纹,思量着他和子瞻是多么不一样。从来没有听小晏说过民生天下,也从来不闻子瞻提半句梦回情长。
“变法改革势不可免,如今只是熊熊大火的一个火星子而已。皇上就算再保守,也无法忽视介甫的上书在朝廷掀起这样轩然大波。”我的思绪被席坐间的讨论拉回来,爹爹鲜少这样平白直抒自己的想法。
王介甫抿着茶微微一笑:“出了京城繁华的市井,在外为官自然能看到皇上有心知道无力触及的景象,我不过是阐述民情。这些选拔人才的提议,还得圣上衡量孰轻孰重。平心自问,我不枉多年学问尽了臣子的一份力,能不能燃起熊熊大火只有老天知道。”
我感兴趣地看着他,他听来就像任何寒窗苦读多年的儒家学子。可长眉微微锁起,既是胸有成竹的运筹帷幄,也是隐隐约约的牵肠挂肚,倒让我想起无数筹略的兵家和法家。
“圣上定会体察介甫的忠仁,可惜三苏枉有一身才华,却看不到介甫眼中治理天下的蓝图。我只担心他们澎湃激昂的笔墨遮了皇帝的眼,为了体恤他们心意而错失良机。”
闻言,蓦地抬眼。子瞻早在我来离开前就从与我说过他要去京赶考,可父亲论政时我鲜少在场,久而久之我也竟沉醉于西楼那片属于小晏的天地里。听爹爹的意思,三苏在汴京给皇帝上疏进谏过。这么说来,他们不仅已经进士及第,还斗胆写文章去拆王介甫的台。爹爹描述初出茅庐的他们时语气如临大敌,我不知道是惊是喜,是悲是惧,似是尝过百般滋味,才发觉王介甫正若有所思地看我。
他即刻转过眼去,轻而易举地化解道:“师直这么说我,我虽不愿妄自菲薄,却不得不推脱一番。你可听到传言?圣上提点苏子瞻,苏子由二人后,曾言已为我大宋将来选好两位宰相?我对甚爱二人的永叔说过此话:后生可畏,介甫我看到大宋后继有人,替朝廷高兴,但无私心。”
我垂下眼,却几近喜形于色。六岁那年在中岩书院听子瞻对欧阳修的一番慷慨评价,至今回忆起来依旧生灵活现。《醉翁亭记》我翻来覆去读过抄过,耐心地体会过子瞻对其的喜爱。看来,如今连欧阳公也很赏识名震京都的子瞻。四年未见,我只望能立刻到子瞻身边,分享他十年寒窗终于梦寐以求的快乐。
起身笑着说了句自己身子乏了,就想先行离开。爹爹放下茶杯,关心地问:“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我心里一暖,摇头答:“早些歇息,明早应该就好了。”
爹爹道:“让厨房给你熬的药你一定是嫌苦没有坚持喝,深秋露重,怎么学不会照顾自己。”
我似是被冲昏头脑,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厨房熬的药?发着怔,看他和王介甫告了声暂行离开,就领着我往外走。
迷糊着,差点撞上他突然停下的背影。他把我往屏风后拉,定定看着我的眼很是不悦:“小语,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愣了一会,倒是笑了:“爹爹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他道:“聪明如你,不如想想看能和我装傻到什么时候?你这些年对家里的礼仪不管不顾,我一心惯着你,是想给你时间适应。可你刚刚那算什么?我有没有说过王介甫是我们谢家的座上宾,更是朝廷里……”他忽然住口,压低声音又道:“我不指望你明白官场复杂,但谈及苏家人年少轻狂,你竟面露赞许,王大人会怎么看我们谢家?”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话语冷下来,心也失了暖意,“爹爹恼我在王介甫面前礼数不周,倒不用绕这么大圈子,找熬药的借口出来与我说话。”
我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如果子瞻不同意王介甫的变法,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信他心里有的是黎民百姓,而非错综难理的党派之争。但只要变法是王介甫提出来的,我就难以相信爹爹能接受任何反对变法的言论。他心里的大宋法律,难不成是王介甫写的?
他看入我的眼,冷声道:“我能理解你对苏家的情谊,但你生在谢家,可别做了别家的鬼。”
他的气急败坏让我有些不可置信。“对,我生在谢家,身现在也在谢家。爹爹既然对我谈不上养育之恩,我无从回报。但爹爹这么通情达理,可曾想过替我回报苏家对我的养育之恩?”
气堵在胸口,时候一长疼起来,就一刻也不愿意再呆下去。我用力想挣开被爹爹拉着的胳膊。
他突然松了手,“我原以为你聪明,由着你不守规矩。你可别让我失望,倒去做见识短浅的妇道人家。”
“爹爹口口声声说我不守规矩,是在怪我今日没有同去登高?遍插茱萸少一人,难怪爹爹对我生气。”我忽然一笑,“爹爹,真是只少我一人吗?”
他身子一僵,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得意地挑眉,心却愈发疼痛。
“我知道你一直放在心上,但此事毫无可查。”
“爹爹有娇艳的李如荣做夫人,当然不愿意放在心上。”我冷冷道:“而今我没有顾我的父亲,怎能不去弄明白母亲到底怎么死的?”
脸上火辣辣地疼,爹爹呼吸沉重的盯了我半晌,终于拂袖离去。等他见到王介甫,一定立刻会换上满面笑容。同样的笑容,在四年前强迫我回到他的身边。在十几年前从我娘亲的未寒尸骨挪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对我娘的缅怀,我只知道爹爹从不做没有计划的事情。我出生时离开谢府不是意外,如今归来也不会是巧合。一切都被他翻云覆雨的掌心控制着。我无心破坏他为谢家鸿途布的阵,但更不愿为一枚棋子。
何婶急急忙忙地取来冰凉井水,为我敷肿起来的半边脸颊。“让你在人前忍忍,你非得现在来忍疼。急性子,冲脾气,固执得根深蒂固,无药可救。”
屋里只有我和何婶,出了那所谓的家宴,我轻松得几乎能飘起来。
我嘻笑道:“何婶这不正用灵丹妙药救我?”
她一面怪着我,一面小心翼翼地下手,轻如棉花。“皮肤青肿划伤的时候涂一点梅花膏,伤口好得很快,几天后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一边出神一边等疼痛化作一片清凉,过了好一会,才默默道:“一切跟我们猜的都一样。他禁止府里的人谈萧夫人,怕是因为每次提起她,他就心慌意乱。”
何婶只是摇头。“我早猜到是和萧夫人有关,不然老爷怎么会挑这个时候与你失控。”
我闻言微笑,爹爹执意追随王家,这份心意明白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打我不全是我的错,”我道,“三苏在皇帝面前奏了王介甫一本,爹爹关心则乱。”
何婶看着我,低眼仔细地为我上药,没有答话。
“我有一个姑姑嫁去王介甫家?”我问何婶。
何婶答:“谢夫人前些年嫁给了王介甫的弟弟,王和甫。”
我无奈地瞟她:“他们起名倒省事。”
“若记不住,记王安石与王安礼也一样。”
见我面无感激之色反而有些不可置信,何婶手中停下笑道:“你去记这些做什么,老爷虽让你看好些兵书史记,倒还没要你背下来朝廷官员的九族亲戚。”
记不下来就先听着,以后如果真派上用处,不怕自己到时还记不下来。
屋里像点了薰药,梅花的清香四处弥漫。我抚着脸上光滑的一层膏药,想起疏竹轩里,我倾注多少心血才换来的梅花骨朵。寒梅虽在墙角开得灿烂娇艳,稍有怠慢就会被雪压断生路。
我问:“爹爹这次想留七少多久?”
何婶上完药,把浸了冰水的纱布放在我手里:“老爷留他住到年底。”
我脸色微沉,“爹爹还没放弃教他为官之道?”
何婶道:“就算没有,也快了。我听说七少三天两头告假,他的职位已形同虚设。同僚照顾他是晏家人,才对他来去都睁只眼闭只眼。但七少要是再不回去,朝廷总会怪罪下来的。”
我冷冷一笑。“这些爹爹怎会不知道。到底是在帮小晏还是害小晏,他自己清楚。”
我才发觉一顺口说了好几声“小晏”,何婶避开了我下意识看去的目光,只作未闻。我有些晃神,拿过一旁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何婶唤住我:“相逢,我查到了,接产的是从宫里来的太医。”
汴京来的太医?我停在正要拉开的门前,凝固成石塑。是什么让皇宫里的太医沿着重重水路赶来富阳,为臣子接生?既然来了,为什么没以至上礼仪相迎相送,反倒隐姓埋名?
我没有回头,但清晰听着何婶的担忧,“查起来才觉得像一只脚进了井水,深不可测。相逢,你真要追究下去?”
露重的夜风拂过长发,分外清凉。我步出屋外,遥遥答复:“直到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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