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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醒
何婶进屋就看到我面色苍白地坐在椅上,我抬头问:“王义恒走远了?”
何婶点点头,张口要说什么,我已经冲出了门。
许多事情都瞬间拼凑在一起。太常寺司礼仪,圣谕让他们的人和子瞻一同回眉山,小晏是太常寺太祝,也就不可能不知道程夫人去世了。这是两年前的事情,漫长两年来我见过他多少面,说过多少话,他明明知道我一直想打听苏家人的下落,竟选择不告诉我。
我不断回忆小晏说过的每一句话,想找到蛛丝马迹来缓解我心里的困惑和不解。心里还有一块微不可见的角落,执着希冀着他其实并不是故意瞒我。然而记忆退回到三月前的重九时,一切画面都凝固在原处,那一丝希望也被瞬间粉碎。我清楚地记得小晏曾问过我,爹爹是不是因为王义恒想娶我,因为我不肯,他才出手打我。当时第一次见王义恒,和他一句话还没说过,我当然觉得小晏的想法很荒诞。可现在却觉得心里发寒,那时候的小晏真是胡乱猜测吗?竟然一语成鉴。他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我推开西楼的门,一句“晏叔同”刚出口,蓦地僵在原地。
小晏半倚在榻上,莲儿正往他的嘴里喂葡萄,云儿在绿绮琴前弹着一首温香暖玉的曲子,伴着鸿儿笑闹着的歌声。我突兀地打断屋子里的绮丽安逸,一种身为局外人的滋味刺进我的心里。
小晏若不愿意告诉我,我没有理由强迫他。在他眼里,我也许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是他在谢府里无聊时的消遣。我跳舞比不上莲姐姐,唱歌比不上鸿姐姐,弹琴更比不上云姐姐。他愿意告诉她们的事,只怕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莲儿俯身在小晏的耳边与他低语,小晏微叹,摇了摇头。莲儿无奈地起身,小晏却伸手把她拉回去,搂在怀里。莲儿嗔怪地去望小晏,眼里分明只有喜爱,毫无怨念。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我道:“出去。”
我在门口远远地望他们,声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但没等我说第二遍,琴声已经停了下来,鸿儿和云儿的目光齐齐落在我的身上。
莲儿把小晏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带着面对他时的甜甜微笑,对我笑道:“听说昨日王少爷向谢姑娘提亲,姑娘一及笄就遇到王少爷这样的翩翩公子表白心意,不知道羡煞天下多少人。”
她站起来,如出水荷花的一身素裙垂在地上。她细细看了我半晌,好像在等我回答,见我不说话,向鸿儿和云儿招手道:“公子的几箱书好办,我们的盘缠衣裳可要好好拾掇。咱们快去收拾一下,免得误了出门的时辰。”
等到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小晏依旧靠在榻上,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幕幕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恍惚才醒的梦里人。“你找我?”
我心里涩涩的,已经分不清是生气还是难受,只觉得已经用掉身上的所有力气,刚刚满脑义愤填膺的问题现在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我快走几步去看他桌旁半敞着的书箱,里面横七八落放着的书都沾着薄薄的灰尘,是他近来很少碰,只是收藏在架子上的杂书。
我盯着木箱子,想把那层灰弹掉的手终究没有伸出去,在袖口里握成拳头。我抬眼望他,才觉得自己站得一动不动,僵硬得像木柱,强笑着问:“莲姐姐……要出远门吗?”
远远的,小晏的嘴角清晰地扬起一丝微笑:“我们四个要离开谢府了。”
我问:“去哪里?”
小晏道:“山林里找一个小屋,过与世隔绝的日子。”
他浅笑着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背已经想好很久的一句话。而我看着他一字一词地说完,忽然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曾听过。自己嘴角还没褪去的微笑慢慢变成苦笑,我怎么会忘记这样的画面,它曾一直是我渴求的梦想。当初要不是和程夫人描述了这样的梦,我也不会从青神一路随弗姐姐陪嫁到苏家。可现在再来听这样的话只是觉得恍若隔世。那时候的自己拥有无价的天真,而之后发生的许多事都将那样纯洁的梦生生夺去,让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曾对这样的梦笃信不疑。
小晏凝视着我道:“你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笑道:“可惜这样的梦注定是镜花水月。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耐心等待实现的那一天。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我随手拿起桌上的几本书,放进箱子里,希冀着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有几分轻快。“你还有这么多东西没有收拾,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小晏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忙前忙后,把一卷卷书堆到箱子里。书大致都是古旧的,书上灰尘四散入空气里,趁着阳光看过去就像一群飞舞的精灵。我想把面前的灰尘都挥开,谁知道事倍功半,忍不住咳嗽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边笑边把手里的书放下,眼睛模糊地看不清东西。
小晏把我拉到一旁道:“我把太常寺的职位辞了,日后,你要是想找……”
我眨着眼睛道:“好好的太祝怎么不当了?这样以后连苏家人的去向都不知道了,又拿什么来瞒我?”
他握住我肩膀的手忽然松开了,好像在仔细分辨我说的是什么。可他反应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快,上翘的嘴角似是自嘲的微笑,我知道他听明白了,心里因为达到了目的而莫名愉悦,然而他眼里有某种东西我看后心却控制不住地隐隐作痛。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他也笑了,声音却在发颤。我恼怒地望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看起来很脆弱,很害怕?他是小晏,他是连天塌下来都云淡风轻的小晏,连家道中落都轻描淡写,把日子当梦过的小晏。
心就像落在地上的花瓶一样,已经有了致命的裂纹,碎片却还固执地黏合在一起。我把伤心和不解都藏好以后,轻吸一口气,问他:“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瞒我?”
小晏道:“如果我是怕你知道程夫人去世伤心,才不告诉你呢?认识一场,你仅仅因为一句话就把你我的缘分扔到身后吗?”
他严肃得像石头,不再是平常哄我的语气,而像在和大人说话。我把手抱在胸前,想用微笑掩饰不知所措,他摇头道:“我们都别笑了,这样好累。相逢,我今天就要走了,你可愿最后陪我坐一会?”
我笑着飞快地摇头:“你有莲姐姐陪你坐,哪需要我。”我往后退了两步道:“小晏,如果你不告诉我为什么瞒我,那就算等你走了,我也会一直记得你,一定会记得你怎样把我骗得团团转,我记性很好的……”
小晏忽然笑起来,指着门口道:“谢姑娘记性天下第一,西楼留不住你了,你走吧。”
**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的西楼,恍恍惚惚走到自己屋子门口,才看到李夫人正打量着我。
她对何婶笑道:“我就说大小姐一定不在屋里,要不你还能死活不让我进屋去?还是大小姐有能耐,虽然惹得当家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些下人倒都对你掏心挖肺。”
何婶淡淡对我道:“小姐,夫人连坐一会都不肯,一定要等到你。”
李夫人气结地瞪了会何婶,忽的笑着转向我道:“大小姐,你自己也应该清楚老爷现在有多生气。昨天宴会上的金玉良缘就这样几乎化作泡影,我现在是替他来跟你提个醒。王公子在我们府上还能住上三日,你还有三天的时间答应他的提亲。办到了,皆大欢喜。以后你就是王家风风光光的谢夫人,我也不会再见到你。可要是办不到,我可保不准老爷还会念什么父女情谊。”
何婶道:“老爷怎么可能为了一桩未成的姻缘遗弃小姐?”
“这哪有你插话的地方?”李夫人怒道,“府里这几年成什么样子,孩子忤逆父母,下人违背主人,堂堂谢府没人讲规矩吗?”
我道:“夫人难道没听说过上梁不正下梁歪?”
和何婶一起目送李夫人跺了脚恨恨地离去,我转身一推开房门就看到满桌饭菜。我最爱吃的就是何婶的手艺,现在却像嚼蜡。我放下筷子摇了摇头,歉然地看着何婶。
两天的时间一晃过去,我再也没去过西楼。每当自己心思无意绕到小晏,就像碰到了一块刚刚愈合的皮肤,又痒又疼,飞快地去想别的事情。尽管如此,还是有支零破碎的回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袭来。拿起笔的时候能看到小晏的字迹,喝茶的时候自己仿佛拿着的是他的酒杯,看书的时候满眼都是他的身影,想专心做什么事情几乎不可能。
“我决定了。”我道,把看了一炷香功夫还停在同一页的书卷扔到一旁。“我要去找王义恒。”
何婶摇头叹道:“我知道晏公子一走,你在谢府也没什么挂念了。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要是不想嫁给王家,不要勉强自己。”
我望了好一会何婶,想着她一直细心照顾我,对我无以为报的恩情。短短几日我尝了不少世事难料,人心难测,现在只觉得何婶是世上最照顾我的人。
我道:“如果不去找王义恒,爹爹在李夫人的怂恿下不会给我好日子过的。”我去拉何婶的手,“如果嫁去王家,说不定还能打听到母亲的事情。”
何婶轻皱眉毛:“自从上次查到那个太医,线索就全断了。相逢,泱泱大宋,你去哪里找一个隐姓埋名的医生?”
我道:“王介甫是汴京的判官,应该认识不少宫里的人,那人如果曾是太医,宫里怎么会没人见过他?”
何婶定定看了我会,从怀里拿出一卷画,在我面前展开。“你如果真的打算嫁去王家,也是时候把这个交给你了。”
宣纸四周干干净净,没有题字,也没有盖印。入目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玉簪绾着齐腰青丝,蓝裙曳地。我我用指尖描画着娘的眉眼,怔怔地看了好一会,轻声道:“她长得好像……”
何婶点点头,道:“我那日刚入谢府,就听说萧夫人在产房里已经好几个时辰。他们不让我靠近产房,我因为好奇,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人进人出。好些人搬着一盆盆血水往外走。接产的太医再喊的时候,没有人答应,于是他看到了躲在一旁的我。我连忙说自己刚刚进府,连萧夫人都没有见过,想要赶快离开。那人却递给我这个画轴,说萧夫人已经走了,要我保管好这幅画,等将来交给她的女儿。”
何婶道:“他给我的倒不止这幅画。萧夫人的死讯传开以后,老爷踉跄着进屋,悲痛莫及地扑倒在她的榻上,不相信她已经走了。他把我们全都支开,只留他一个人在长帘后面守着萧夫人。府里一片黑沉,到处都有人挂上白纱黑纱。当时外面冰天雪地,我抱着你坐在炉子旁取暖,你笑眯眯地看着我,一点都不哭闹,我就拉着你的手,逗你笑。那个太医静静地看着我和你。后来天黑了,外面有人说老爷正在四处找孩子在哪里,还说他两眼布满血丝,好像悲极怒极。那个太医脸色沉静得就像一潭水,给了我一包盘缠,跟我说让我立刻带着你离开谢府,说谢大人现在一日一夜没休息,恐怕情绪上来,会有要伤害孩子的念头。我吓了一跳,却不知道要带你去哪里,那太医只说门口有一辆马车,只要上去,就能把我和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何婶轻叹了口气,“那时候惊慌失措下,一路上是驾车的师傅陪我说话,宽慰我。我当时哪里想得到你何叔日后会对你乱打心思。”
原来何婶与何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的,我摇头一笑:“要不是何叔,我也不会遇到弗姐姐和苏家人,是福是祸有时很难说。”
何婶道:“那个太医曾嘱咐我不要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一旦消息走漏,不知道会给你带了什么伤害。我也就一直想等到你成人以后再讲给你听。”
我本怀疑爹爹和李夫人一起害死了我的娘亲,现在看来在爹爹的眼里,我才是我娘难产的罪魁祸首。也难怪当何婶把我从府里带走后,爹爹并没有派人去找我。虽是骨肉至亲,但是我只会不断提醒他娘是因我而死的。我等了很久的解释终于摆到我面前时,竟然这样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我才是害死我娘亲的罪魁祸首?爹爹和李夫人一直以来对我的不满,也变成了仁慈和忍耐?
我想着这几日经历了太多令人惊讶的事情,慢慢自己好像都变得麻木了。我问何婶:“你还记得那个太医的容貌吗?”
何婶点点头:“当时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从宫里来的,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我虽然不会描画丹青,但一定可以认出他来。”
我让何婶为我换一套新衣,好去见王义恒。她唤来一个小丫头,忙前忙后地替我们递梳子,拿镜子。何婶吩咐她去把净面的水换了时,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怎么了?”我看着镜子里的她问。
何婶道:“她一出门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她替我梳着发梢,淡淡道:“早晨你和王公子说话时,莲姑娘来过一回。本想进去找你,被我挡回去了,也不知道你们的谈话她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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