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香文集

　　再见谢三时，他正站在秋温身畔。
　　偌大的庭院里开满了花，一簇簇一丛丛娇艳欲滴。二人有说有笑的在池塘边散步。
　　那时毕岚绪坐在不远处小坡上的亭子里喝酒。他冷冷的看着那两人站的地方，手握着晶莹剔透的玉盏，骨节微微发白。有落花飘进亭子里，不偏不倚飘在杯中上。他静静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把杯中酒连着花瓣一起泼了出去。然后低低笑出声。
　　谢三的瞳孔在日光下隐隐流光溢彩，那原本是毕岚绪过去的眼睛。毕岚绪不知道谢三知不知道他的眼睛被秋阙换掉这件事，但他想不明白秋阙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不论秋阙与谢三何必这么做，又于他何关？
　　毕岚绪正想离开，却见谢三与秋温慢慢径直走了过来，只因周围花影重叠翻覆，光影浓淡之间，把毕岚绪遮了个严实。但毕岚绪是知道的，谢三早就看见了他。或许说，正是因为看见了毕岚绪独自坐在这里，谢三才会带着秋温到了这里。
　　毕岚绪嘴角笑意更甚。谢三是个男人，却甘愿做了另一个男人的附属品，甚至还自以为是的把毕岚绪当做与自己等同的附属品，并且用这样的身份想得到优越感。
　　从他有了这样的思量后，他便已经失了一份真正的体面。
　　毕岚绪忽然有些不开心，起了些作弄的心思。
　　当二人进来时，就看见毕岚绪双颊酡红，眼里水光潋滟，带了十分的醉意。
　　“咦……你怎么……”谢三有些惊异的看着毕岚绪。
　　毕岚绪懒散的抬了抬眼睑，带着讽刺的眼神瞥了谢三一眼，笑容渐渐加深:”你要……喝酒吗？”
　　“你怎会如此奢爱杯中物。”谢三微微皱眉，走上前去扶起醉熏熏的毕岚绪，还不忘给秋温解释:“他当初和我一道来的，那时我们说过几句话。秋公子，那我先送他回去。”
　　秋温却没注意听，他睁大了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面容晦暗不清的醉汉。
　　谢三带着毕岚绪经过秋温时，毕岚绪站住了，无论谢三如何拉都不动。他眯着眼睛，看了秋温半天。
　　“……秋温？”他叫出这个人的名字，声音低低的，拉的有些长，如同独自呢喃，尾音翘起。好似很久以前念过千百遍般，从很久远的过去传来，“我好像很久……都没有见你了。”
　　毕岚绪把谢三的手一甩，笑眯眯的就走了。
　　谢三从没想过毕岚绪就是自己所替代的人。毕竟他打探到的事情是那个人一年前就死了，因为秋温的诅咒，全身化作齑粉的死掉。若他不是死了，自己也不会有这样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瞳孔与虹膜。
　　所以，他确信毕岚绪只是故作悬虚罢了。
　　但毕岚绪从未说过他的名字，这让谢三过度的不安，他仔细想了想，决心去问。
　　“许岚璧。”毕岚绪这样回答谢三。
　　谢三很认真的看着毕岚绪：“你究竟叫什么？”
　　“许岚璧，我只有这个答案给你。”毕岚绪朝他懒懒的笑，“你若不信不如不问。”
　　谢三沉默:“我可以去问秋阙。”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怕撕破脸皮，毕竟他们都是各自心知肚明的，说破或是不说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的追究了。
　　“你问秋阙，到是可以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毕岚绪笑了起来，声音很大。
　　“你真深。”谢三微微蹙眉。
　　毕岚绪刚刚笑的收敛些，听到这句话又笑了起来:“我的名字，现在只剩下秋温知道。而秋温知道的那个，是个禁忌。”
　　谢三不语，静静的离开了。
　　毕岚绪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背影，气息浅淡的犹如一个死人般。
　　“毕岚绪。”房梁上，秋阙定定的看着毕岚绪，他一越而下，念出了他的名字，“什么无尘……你分明肮脏的要命。”
　　毕岚绪淡淡的朝他笑，秋阙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在毕岚绪的眼睛里看到了讥嘲。他最清楚，毕岚绪的眼睛不会骗人，但他从未如此渴望欺瞒与谎言。
　　“我只是随口编的一个名字罢了。”秋岚绪说，“如果早知一个胡诌的名字让你惦记这么久，我当时就不会出声。”
　　“给谢三那双眼睛，我是想留下你。”秋阙说，”如果秋温把谢三当作毕岚绪，我就可以把你当作无尘。”
　　“你是在向我解释？”西晒迟迟来了，给屋里渡上一了层金色的边框，一切都明亮起来，”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你的解释？”
　　秋阙用一种很难过的眼神看着毕岚绪，他已经忘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毕岚绪时，是如何保持住平淡的了。
　　忘记了过去波澜不惊的自己。
　　忘记了过去无欲无求的自己。
　　只因那年男子打开扇子，唯独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用最残忍的话语吐露真挚的爱恋。
　　“你知道么，黄泉谷有一种药……”秋阙这么说着，“可以让人忘记难过的人与事。”
　　毕岚绪微微垂下眼帘，笑容浅浅的:“你便……吃些罢。”
　　把那个波澜不惊，无欲无求的秋阙找回来。
　　秋阙合上眼睛，笑道：“我吃了也是无用的。”他顿了顿，才继续缓缓道，“我从未觉得与你相遇相识，是让我难过的事。”
　　秋阙睁开眼睛，笑容惨淡，皮肤苍白的有些透明，近乎可以看见皮肤下的血液与筋骨，发青发紫。他静静站了一会，撩起自己的袖子，把消瘦的手臂递给毕岚绪看。毕岚绪看了，看见了皮肤下一颗蠕动的黑色生物。
　　“我给自己种了一种蛊……”毕岚绪听见秋阙低低的嗓音，“会让我现在就死去的蛊。”
　　“你猜，那是什么？”
　　直到最后一刻，毕岚绪也不知道那只黑色的虫子是什么。
　　直到秋阙笑着拥抱毕岚绪，并悄悄的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时，毕岚绪还没做好任何准备。然而当秋阙整个人都倚靠毕岚绪身上的时候，毕岚绪才堪堪清醒过来。
　　他这才清醒的明白，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秋阙？”毕岚绪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秋阙？”
　　秋阙的身体在变轻，似乎有人在一点点抽取他的血液，抽离他的白骨。毕岚绪伸出手，想去回抱这个男人，却拥抱了满怀细碎的微芒，如同一片璀璨的星河。
　　毕岚绪闭上眼睛，微微翘起了嘴角。神色温柔而虔诚。
　　之后的几天，毕岚绪过得很安静。没有谢三，也没有秋阙。
　　有的只是一壶壶清澈浓郁的烈酒。
　　秋温偶尔会与他一起小酌几杯，但每次他都被毕岚绪灌的双颊通红，醉眼朦胧。
　　“我说，你就是那个人对不对？”秋温抬着一张酡红而妖冶的脸，笑吟吟的看着毕岚绪，“我满屋子都是你的画。”
　　“是吧。”毕岚绪回答。
　　“我就知道是你，那天殿上我就知道是你了，我第一眼就知道……肯定是你。”秋温说着说着，竟是哭了起来，“哎呀，我怎么看见你就难过呢……”
　　“你说……我怎么这么难过呢？”他大颗大颗的掉落着眼泪，无辜的看着毕岚绪，抽抽噎噎的哭，“你肯定对不起我了，不然我才不会这么难过。”秋温是个漂亮到让人嫉妒的男人，此刻眼角挑起一抹飞红，更添了几分媚意。
　　毕岚绪淡淡的看着秋温，又饮下一杯酒，一路上风风火火落下肚里去，灼伤一片情怀。
　　如果秋温记起自己——如果秋温记起自己，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自己。
　　……但是，为什么？
　　毕岚绪有些头痛，他竟完全没有过去关于秋温的回忆。只记得那一场场流连而至的死亡与重生，莫名强烈的情感与痛彻心扉的悲哀。他抑制过，发泄过，直到最后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只有在见到某些熟悉而陌生的人或事时，才会感受到心脏痉挛抽搐的剧烈疼痛。最后一切情感无疾而终，潜伏在他体内等待下一次轰轰烈烈的喧嚣肆鸣。
　　如同一场又一场玩笑。
　　终于有一天，秋温疯了。
　　他的眼睛发红，神色晖暗，他一字一句在毕岚绪耳边说：“你知不知道，我也有我的偏执。”毕岚绪很冷静的坐在那里喝酒，一盏盏的喝，一而十十而百的进行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只有靠近才看得清楚，他璀璨的眼睛里，此刻似乎酝酿着一场狠戾的风暴。
　　“若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杀了我。”毕岚绪说，“你知道上一次我是怎么死的么？因为你的诅咒。”他以为这一次会有秋阙来杀他，但秋阙没有，他选择了自我解脱。
　　秋温歪着头看着毕岚绪平淡的脸，艳丽的面容上闪过几分悲怆的颜色:“阿绪，你能不要这么冷漠么？”
　　毕岚绪停下斟酒的动作，抬头看着秋温。他眯起眼睛，起身拥抱秋温，将自己脆弱的腹部抵向秋温手中握紧的匕首。他自己动了动，似乎想用一个舒服的姿势持续这个拥抱。
　　窗外下起了小雨，拢起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细烟。花香如同潮水汹涌而来，伴随着泥土湿润的气息。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秋温伸出手，摸到一手鲜血淋漓。眼中的赤红褪去，他轻轻亲吻毕岚绪的面容。有眼泪滴落，他终于狠狠的哭了出来，声嘶力竭。
　　“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还会找到你的。”
　　这就是，属于秋温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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