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锦时

　　夏季的草疯狂的吸饮着连续几天的滂沱大雨，一寸一寸的向天空高举着手臂，躲在这样的高草里面，已经不能被谁发现。大风掠过甩落草叶上的水珠，落进女孩的眼睛里，流出来，是露水，雨水还是，泪水。
　　辛然躺在湿漉的草丛里，地面早已积着浅浅的水泽，仰面是持续不断的雨水，她就像整个人都泡在了水里面，皮肤已经微微的发白起皱，长头发纠缠着高草的根部，散开一个湿润的扇形。
　　身下的水泽，像是她的眼泪，汇聚而成的大海。
　　已经哭了多久，大概哭完了这一次，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哭了吧，这一辈子的泪水就都流完了吧。眼睛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温暖的液体，汇聚身下蔓延开来的水泽。

　　或许有过这样的梦境，或者仅仅是看到过一副这样的静态的画：
　　提着白色长裙的长头发女人握着红色的风筝在及腰的苍绿色高草里夺路狂奔，画面捕捉到她因为身体的跳动，头发向后四散开来的一瞬间静态，白色的长裙被至下而上的风鼓起一股股饱满的皱褶，昏黄的天色像是古老的羊皮卷轴，铺成开来古老的悲哀。
　　她携带着巨大的悲伤，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去。
　　白静在丈夫辛城的葬礼上，无端端地想起了这副画面。画中女子的背影羸弱坚毅，朝着不是太阳的方向跑去。大概，她也仅仅是想要逃开这一片悲哀的下起了滂沱大雨的天与地吧。
　　人生在世，生生死死的总是来的迅疾，来的仓促，来来去去都不容人来预料。
　　把时间分针逆时光拨回去，整个过程并非蓄意谋杀或者伺机报复，辛城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就好比千千万万的意外中一样，有人幸存有人丧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生死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辛城和男同事进了置放大□□罐子的车间之后，里面的员工早已经开始了激烈的口舌之争，性子急的女员工正在用手指对着谩骂对象的胸口戳戳点点，等辛城他们小跑过去的时候，被戳点的不耐烦的男员工猛地推了女员工一把。看到站在自己立场这边的女人被欺负，两方人马顿时就炸了窝，推推搡搡地打了起来。
　　便是这样的一次员工集体斗殴事件，换一个场地，大概就会在领导的批评下怏怏收手，然后过几天大家又能慢慢的重归于好。可是，这一次的场地选在了极其需要小心谨慎对待各种仪器的车间。
　　吵起来之前，正在打开□□阀门准备把气体输送出去的男员工忘记关掉开关，跳下操作台就冲向了人群，□□还没能对准输送管道，悄无声息地哗哗流溢出来。辛城拉架的时候闻到刺鼻的□□味，正要爬上操作台关掉开关。
　　推搡的人群里，力气大的某人几乎是把另一个小个子拎起来摔一边去。小个子重重地摔在辛城身上，辛城的脑袋一下子砸在了满是红红绿绿按钮的操作台上。巨大的□□味道几乎在瞬间就灌满了整个车间，反应过来准备往外逃的人们在逃跑的过程中听到身后巨大的爆炸声，腿脚快已经奔到门边的人被巨大的气浪掀出了车间，而剩下的呢？
　　也许有的人是死于厂房倒塌，也许有的人是死于高浓度□□中毒，也许有的人是死于几乎要撕碎他们身体的爆炸气浪。总之，辛城死于某一种原因。
　　总之，辛城死是不变的事实。
　　怎么死的都无所谓，主要是，他就这样子死了。
　　辛然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于是躲起来，躲到大家都找不到也没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去找寻的隐蔽地方。而白静呢，她缺席了在灵堂里与来客互敬礼数的仪式，在丈夫的骨灰盒边握着自己第一次做针线活织给辛城的红色围巾，木然的发着呆。
　　然后时间带着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记忆里的倾南师范大学，据说是打开的书本造型的图书馆还没有造出来，七年前的那里尚是未被开垦的荒地，潦潦草草地铺着草坪，东来西往几条踩出来的小路，二十二岁的辛城站在大榕树的下面，微笑地朝着小跑过来的二十岁的白静看过来。
　　他的头顶，有秋日里依然茂绿但光泽黯淡的大树冠，再往上，是渐渐入冬的气候里灰白的天空，空气中已经有干涩的冷。
　　白静把十几分钟前织好的红色围巾藏在身后，傻傻的仰着脸对辛城笑。
　　“额？冷不冷啊？”辛城问。
　　“不冷啊，呵呵。”
　　“小丫头笑什么啊，身后藏着什么。”
　　“闭眼睛。”
　　辛城听话地闭上眼睛，甚至连一丝缝隙也不留。是这样诚实可靠的男子，白静早早的就已经了解。说一不二，说闭眼就绝不会眯眯眼偷看。
　　那个时代的他也许只能因为清秀的长相获得女孩子们的关注，他不是在校园里出尽风头的民谣歌手，不是大时代里深受爱戴的作家或者呼风唤雨的学生会干部。他也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因为带着从故乡迁徙到倾城就读的妹妹，他显得寒酸和不够体面。他是勤劳踏实的学生，学习成绩优异，做好几份家教。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成为白静倾心于他的资本。
　　从他朴实的追求自己，到名正言顺的成为男女朋友，辛城给予她完整的一份宠爱。和他在一起，没有困难，没有压力，亦不会有悲伤，他让自己处于轻松愉快的氛围里，不去想工作不去想学习，什么都可以不想。天与地唯有轻松的呼吸。
　　和一个人在一起，需要和他在一起的某一种理由。
　　闭着眼的辛城感觉脖子被轻柔的毛线包裹起来，他猜到是一条围巾。他闭着眼，但能看到白静踮着脚往自己的脖子上挂上围巾的模样，于是微微弯下了腰。
　　“可以睁开了。”
　　睁开眼，一条火一般红的毛线围巾结着一个细致的大结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像是一团火焰，从脖子处出发，暖和了全身上下甚至周围的空气也在缓缓上升温度。
　　辛城抚摩着白静的头发，慢慢俯下身，轻轻的亲吻了她的额头。
　　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和沉默不语的风景渐渐失去了颜色变成黑白绘制出的沉默影像，他的红围巾像是亮起火红的光芒，照亮了他们微红的脸。
　　有一个人，带着微弱的色彩缓缓地路过，然后看向了这一边，眼神里漫起浅薄的白雾。
　　时间顺时针赶上现实，白静听见微弱的脚步声在响彻哀乐的葬礼现场“咚咚咚”的向自己靠近过来。她抬起头，记忆里漫起白雾的眼神，带着它的主人，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林寂。
　　他走过来，站在白静面前沉默不语。白静把头慢慢靠在他的胸前，压抑了好几天的泪水伴着小声的啜泣流下来，在下巴处离开脸庞，“嗒嗒”的落在他的鞋子上，偶然会擦落在他黑色的长裤上，被纯棉的布料吸收进去，然后就看不见了。
　　“我说，会好起来的。”
　　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里，穿越时空而来，有绕梁的颤颤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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