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怨

　　她爱他，爱到可以给他一切。除了，自由。

　　从小的金枝玉叶，父皇掌心中的珍宝，让她懵懂中察觉，天下之大，只有她苏锦不想要的，却还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那年秋，父皇寿宴。她性子偏倔，本不愿出席看那些铺张无趣的莺歌燕舞，却听得有她喜好的乐姬弄琴，也罢！听一番羌笛附古琴，更也不会拂了父皇的颜面。
　　也甚好，只一个决定，造就了她与他的邂逅……

　　边境战争的胜利，为百姓撑起一片和平蔚蓝的天空，同时，亦为天子大寿再添龙悦。故而他的大胜而归，是寿宴上最为人乐道的话题，他，亦成了最闪光的亮点。
　　棱角分明的脸庞，在和谐的灯火照印中，无不散发着惑人的男子魅力。微微上挑的唇角展示着一个胜利者的自信。一袭简单的黑袄袍子却可衬托出衣下傲人的身材。
　　确乎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只一眼，她便知道：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人，她要他！

　　不用顾忌什么，侧身便跪立于大殿中央，拖袭在地的华丽衣裙她熟视无睹，只昂头仰视着国家的最高领袖，一朝的天子——她的父皇。
　　赐婚！！！
　　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父皇眼中的不赞同却又无可奈何，她自然明白，父皇不会拒绝她，永远不会！
　　再回头，他的错愕与厌恶同样尽受眼底。讨厌吗？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很多，你会爱上我的。那时的她那样天真的笃定念想着。
　　皇族赐婚，他无法拒绝。苏锦以为，她赢了，直到后来，才得晓，她输得一败涂地。

　　新婚之夜，红烛喜被。
　　她满心憧憬着他的到来，幻想着他来轻柔地挑开喜帕，也许，他们会有最美好的未来。将来，子女成群，围绕膝下，夜幕亭中共饮月光。也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而，入夜的等待，没有温情暖语，没有郎情妾意，甚至于连他掀开喜帕的耐心也没等到。一语冰冷：“我不管你想怎样，总之，我已有未婚妻了。她，在等我。”等她自顾掀开喜帕，一心等待的身影却已不在。

　　呵，讽刺呐。新婚之夜，却是没有新郎的洞房。能怎样？她受辱不要紧，但皇家的颜面却是务必要守住的。冷刃划过藕臂，腥红的颜色滴落床央。那红，几乎灼伤她的眼眸，是了，红得太刺眼，只因这不是处子落红……
　　夜毕，宫人验过喜被，互递了个暧昧的眼神，便满意的告退了。只是难免奇怪，这新郎，怎的一大清早便没了影子？忽又起驸马是军人出身，便也就解了疑惑。

　　呵，世人往往只看表面便为一个事物下定结论，只看见落寞的红便也就认定它是落红，却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公主陛下强撑的坚强。苏锦啊苏锦，你是可怜虫吗？他有了未婚妻了，又如何还会看你一眼？好啊，不能抵足相爱，那就恨吧，至少，那样你会记得。

　　半月后，天子再次下旨赐婚：尚书之女沁言，温柔淑雅，知书晓礼，特赐婚于茂王苏镇。
　　凄清的夜，一如当日花烛。
　　这是自那晚后，他和她第一次如此直面相视。
　　“是你做的。”没有疑问。
　　“是，是我。”没有必要否认，她苏锦既做了，便不怕承认。况且，如此陌人的日子，她受够了！
　　“——好，我不会恨你，你只是不懂爱。”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未在她小小的身影做片刻的停留，然——她炽热的眼神却从未离开他。檫肩而过的身影，不曾为她做片刻停留。谁又曾想到，那时不懂爱的，不是她，是他。

　　之后的日子，虽在一屋檐，他却没再见过她。
　　她在躲，躲的是他。然而，为什么要躲，她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毕竟，她真要躲，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找到。更何况，她一心想躲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存在。

　　庄严的红砖佛寺中，寥寥烟雾诱人，给前来朝拜者指引圣路。
　　“因果循环，阿弥陀佛！”一老僧身披方丈袈裟，盘腿坐于僧房床塌之上，似是浅叹口气，细看之下，竟不觉衰色，尤其一双黝黑的眸子似可看透人心，而又清亮无浑。
　　“孩子，需得明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执意而为，必定无存于世。”若是被人看到，难免生疑，这好好的方丈，不痴不颠，一番劝戒之言，对象却是他怀中的白兔。真是奇了！
　　白兔？可不就是吗。
　　谁能知道，堂堂一朝公主，竟是这小小生灵……

　　母后是幸福的，因恋生诅咒而早逝。兔族自一被赋予生命起，同时伴随的还是老祖宗永生不灭的诅咒：若与人族相恋，形神惧灭！
　　母后当年就是违了祖训，与父皇相爱相守，故而连缕魂魄也难留下，不过那又如何？母后拼死生下她，就是对父皇的爱的表示。她是极羡慕父皇母后的。毕竟，即使在知道母后乃异族之后，父皇也是不曾离弃的，不是吗？但，若他知道她不过是只卑微的白兔时，又当怎样呢？怕是会亲手杀了她的吧。呵，那样倒也好，不过怕只怕连死在他手中也是奢想的了。当然，在他眼中她什么也不是的。

　　“唉，”低头看到苏锦眼中的执着，罢了，罢了，世间众生各有命。知道自己劝不了她，便索性撤手把她放下。“去吧，孩子，不管前路如何，都是你自己选择，记住，心之所向，别让自己后悔！”
　　白色的小小身影跳过门槛消失在方丈眼中。
　　唉！心之所向真是对的吗？孩子，小心呐。
　　不管对与不对，我已选择。母后当年不曾后悔，她自然也不会！

　　又是一年秋，边境敌国来犯。他，务必是要作为首领出战。
　　临别，天子说了几句勉励之言，却是鼓舞军心。手下士兵皆昂首自信，除了他。
　　她，没来。
　　不自觉勾起一丝自嘲的笑，他这是怎么了？她与他本就没有关联不是吗？不过是外面人称一句‘驸马’，他难道还会当真了不成。
　　再看，已是淡漠……

　　军营的生活于他而言，并不艰苦。自幼便随父征战，还有什么苦没尝过？他本可比手下士兵过得好一些，却还是执意要求一视同仁，士兵如何，他便如何。
　　他倒是无所察觉，但隐于暗处的她却不忍。
　　于是无奈之下，便是让他看到了眼前如此的情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案桌，蒸汽寥寥的热茶。
　　一如过去的她，即便被他所厌恶，所冷眼相对，却还是依旧耐着性子为他打理好一切。只是，永远只有关心，却不见人。
　　不会的，她乃堂堂公主，应在宫中才是，怎会在此？对，不是她，许是手下的士兵吧，他一味地安慰自己，却在视线接触到那件看似完好无损的袄袍时，再也移转不了，那袍子在昨日还分明有一条口子，那是自己不小心弄上去的，今日却不再。
　　军营里有士兵会缝补得这般吗？当然没有，都是出来打仗的，谁会把缝补学得如此精细？是了，是她，她竟混入了军营中。
　　“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听到没有，出来！”他如狂兽般冲出营帐中，却没看见，一个逐渐清晰的身影在身后黯然落泪。
　　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明知如此，我又怎会让你看见我？

　　翌日，烟纱滚滚，兵临城下。
　　撕杀，无尽的血腥。任谁也没有看到城墙角的柔弱却又固执的身影。一具具尸体堆积在她的面前，烽火号角声似是为这些死去亡灵奏鸣的殇歌。
　　然而，美丽的女子熟视无睹。也是，别人的死活真到了战场上便与她无关，她在乎的，只一人。
　　忽的，心觉不妙。仰头看去，城墙上一只冰冷的箭牟已朝他射出，再想阻止，已来不及。

　　正在奋力拼杀的他，只觉得身后骤然被柔软包围。
　　是，她吗？一回头，看见的便只是她绝美的笑。
　　“你——”满眼的不可置信，他从未想过，她会有一天，如此的脆弱，也如此的决绝。
　　一个踉跄，被他及时接落入怀里。
　　很奇怪，周围战争还在继续着，却无一人倒在他和她的周围。在他怀里，周围似乎都变得安静了呢！这样的死去，她已经很满足了。毕竟，总算是看到他为她慌乱不定的神情了呢！
　　她吃吃地笑，笑得很美，却让他感到无力的绝望。
　　“这样，你就会记得我了吧。”
　　“不，如果你不在了，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刚毅的脸庞似乎也变得脆弱。
　　她不再看他，而是望着白净的天，母后，女儿或许，就能见到您了呢。“罢了，这样也好，忘，就忘了吧。”本以为自己到死也不会放手，到了最后，却没想到放手如此容易。
　　知道自己不能再支撑人形了，最后一次自私，不想让他看到那个样子的她。
　　柔夷缓缓抚上刚毅的脸庞，勾过一圈又一圈的轮廓。真好，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拒绝自己呢。温柔的动作最后停留在那双眸子上。
　　“这一世，我为你所做的皆不后悔。只希望，来世，不要再遇见你。因为，真的好累。”
　　感觉怀中人儿起了变化，他慌忙拂开遮住双眼的手。但怀中还是只剩下一副白兔的皮囊。魂断，息断。今生不欠。

　　也许，你是我此生的劫，我不怨不悔，只盼来生，我俩檫肩路人，莫再纠葛。
　　世俗的情，红尘的爱，许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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