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

　　天亮了吗？

　　我睁眼的瞬间迅速调动所有感官辨清自己所处的位置。鸡翅木雕花大床，安息香安逸绵软的味道，螭龙双耳杯翻倒在脚踏上，其中的青梅残酒已经干了。

　　这里又是哪个男人的家啊。

　　推门声提醒我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那只手已经伸进床帐里，拍了拍我玉石般皎洁的长腿。

　　“是你呀。”我看到那只嫩滑如酥酪的小手，放下心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你昨晚在胧月楼喝了两坛子青梅酒后，便在酒桌上演了一遍通天塔之劫，然后痛骂杜吟逍半个时辰，再然后把楼顶打了个洞，说天空就在我们头顶，让我们尽力自由去飞翔……”

　　“咳咳咳。”我几乎把小满递过来的茶全喷了出去，“昨晚都有谁在？”

　　“遥笙，小飞，君度，我。”

　　小满为我拿来干净衣物，她整齐的衣装和精致的妆容再次提醒我，昨晚只有我一个人醉了。

　　“素曜大人将轻娴打回原形，又把你赶出了通天塔，这次下手可真够重的，完全不念你昔日为天击虹立下汗马功劳。”

　　“再有汗马功劳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想起昨晚刚来幽州心中郁结不快，便邀了他们几个来喝酒，然后就……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小满斜着眼看我把衣服穿好，那酸酸的眼神仿佛在说，五年不见了，身段还是这么好，一点没变。

　　不过这种醋意很快被担忧代替。被通天塔驱逐的杀手很难被七妖界任何一家组织接收，接私活就更不可能了。

　　我很可能面临着靠吃凡人血肉维持精力的悲惨局面。像那些连人形都无法化出的低级妖类一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尽快离开幽州吧。”

　　我蹬上丝履，鞋面上绣的是我喜欢的石榴花。我起身对小满道：“我走了，多谢你收留。”

　　“不用谢啦。”

　　“其实你可以不用收留那样我就可以睡到君度那里……”

　　“滚滚滚！”

　　走出玲妍斋，外面是我最讨厌的艳阳天。我孤身一人站在这繁华广厦之间，忽然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李浮雅，五百年修为的蛇妖，凭借七妖界第一的媚术登上妖界的核心通天塔，成为妖主素曜大人的御用杀手。但是我还有个无知的小妹妹，没有修炼过，没有捕猎过男人，连妖气都很微弱，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被天墉剑客迷惑，泄露了通天塔的秘密，害得妖主大人再度丢了洞天宝壶，天击虹妖族伤亡惨重。

　　妖主大人因此大怒，废去了妹妹的人形，把我也逐出了通天塔。一是继续当杀手，但要找杀手组织接收我；二是回凤凰岭修炼，待事情平息了，再回来求妖主大人原谅。

　　从理论上说，被妖主大人打压的杀手是不可能被任何杀手组织接纳的，但我李浮雅天生就不会求人。我就不信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不管怎样，不能再在幽州耗下去了。我出了玲妍斋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有银两，小满也真是的，开首饰铺子赚了那么多银子也不知道给我点。算了算了，现在跑回去管她要也没道理，没准她会装失忆忘了我是谁……我还不如找别人“借”。

　　我身着小满给的百蝶穿花袖褙子，石榴红色襦裙走在幽州街上，活像个矜贵冷漠的贵妇。我面无表情得与那些眼神朝我乱飞的男人擦肩而过，嘴角挂着不易捕捉的微笑，才走了百来步，襦裙里挂着的钱袋都坠得我腰疼。从重量来看，到下一个市镇的补给应该够了。

　　我正欲走出闹市，却听背后有男声叫道：“这位姑娘，你的钱袋掉了。”

　　我转过身。一湛蓝华衣，眸如黑曜的男子掌心托着钱袋，对我笑吟吟。我心里沉沉一跳，皱眉道：“君度？”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能这样不声不响解了我钱袋的，也只有君度能做到了。我有些尴尬，君度却仍笑道：“就这样走了？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

　　街头人流涌动，我和他面对而立，仿佛河中央两颗被激流冲刷的石头。

　　君度该不会是专程来寻我的吧。我假笑道：“你知道我一直不太喜欢幽州这个地方，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根本就不会来嘿嘿嘿。”

　　“你还是跟我见外。”君度笑容转淡，话语却更为暖心，“我现在是青花会幽州分舵的舵主，法宝兵器，丹药符咒，无论你缺什么只管跟我要就是了。”

　　我也知道君度是好意，可是听到“青花会”这三个字，我心中还是很不悦。我接过钱袋在手中掂了掂：“知道你现在是大忙人，我不吵你了，这样就算道过别了吧？我走了。”

　　“等等。”君度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我还有话对你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谈吧。”

　　我随君度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这小酒店的酒旗极脏，腻满了炒菜油烟和头发油污，店里也是长条凳，老榆木桌子，筷笼里的竹筷还是湿的。我第一次和君度见面便是在类似于这样的小酒店。当时的君度还只是个初下仙山的小道士，见了我这蛇精拔了三尺剑说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代表月亮惩罚我。而我又实在没兴致对一个小毛孩施媚，俩人干脆拼酒。我们找了个便宜酒馆喝了个天昏地暗，难分伯仲，喝得老板娘抱着孩子跪地求饶方才停盏。

　　我晕晕乎乎往君度怀里一坐，勾了他肩膀道：小伙你很合我胃口，咱们交个朋友吧。烂醉之下我竟然交了个人类小朋友，既没吃他也没钓他，只是隔三岔五一起喝酒瞎贫，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后来，我因为媚术出众被七妖界首脑招进通天塔，君度也因受到同门师兄蛊惑加入了青花会……我们的联系便少了。所以今日相聚，物是情非。见惯了物是情非就没什么好感慨的，我开门见山对君度道：“你该不会要劝我加入你青花会吧？还是要我当幽州分舵舵主夫人？”

　　“呵呵。”君度笑道，“浮雅你知道么，你施媚时美艳堪比飞燕合德，可对着朋友时却像个小孩子。”

　　“看来不是。你是来给我指条明路的？”我托腮，直勾勾得盯着他，眸光比秋水还明澈。我这可不是迷惑他，是习惯成自然，“让我猜猜……你是想让我去翡夜城？”

　　“浮雅聪明绝顶，我是多余说了。”

　　我轻咬红唇不置可否。紫珊海南临无尽仙海，海上翡夜城收有宝物凝光七星，一粒星辉可敌昆仑山半山的清气。翡夜城虽属妖界，但自上一任城主戏天以来，一直与素曜妖主不睦，不服管辖。如果说七妖界内还有哪里敢收留被妖主大人放逐的杀手，那便只有翡夜城中掌控凝光七星，网罗天下刺客的魑、魅、魍、魉四大世家了。

　　凝光七星对修炼大有助益，凭我的实力要进魑魅魍魉也并非难事。可是一旦选择去翡夜城，便彻底断绝了回通天塔的可能。

　　“我不会去那的。”我垂睫道。玉石水洗过的头发如黑缎般铺在我雪白的胸前，黑白分明，莫可逼视。

　　“哦？浮雅仍想效忠于素曜大人？”

　　“我只忠于我自己。”我凝眉道，“只是轻娴仍在她那里……我只怕那老婆子恼羞成怒，会对轻娴不利。”

　　君度明显被我的话惊了一下。谁都道守候在通天塔上的素曜妖主是个温柔而坚强的女子，在民间传说中她甚至是女神般的存在，可普天之下恐怕没人比我更了解她。要管理七妖界这么大一摊子，光靠温柔坚强是根本不行的，多年岁月风雨洗炼，为了大妖们不明里暗里耍阴招，为了为了躲仙人凡人修真人们的明枪暗箭深坑浅滩，阴招该用还得用，权术该耍必须耍。她的运筹帷幄在别人来看是煞费苦心，在她自己看来不过是家常便饭，手到擒来罢了。

　　跟素曜时间长了，我很清楚她想把我往哪条路上逼。十几年来我修为疯长却一直不服管教，就算这次轻娴不犯事，她也会找别的由头打压我。失了通天塔或是其他杀手组织的庇护，我功力再高也不过离群之狼，稍有不慎便会被昆仑仙人或是崂山道士干掉。借刀杀人，她这招当真干净痛快，不露痕迹。

　　这些话我心里想得明白，对君度可就不能说了。君度疑惑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不当杀手了呀。”我两手一摊，眨眨眼道，“除了武力幻术，我还有姿色嘛。”

　　君度脸上露出极其恐怖的表情。真是好孩子，这么快就懂了。

　　“我听说翡夜城有七妖界最奢华的风月场所，赢秋苑被一把火烧了之后，秀成居就火了。”我把钱袋扔回给傻愣着的君度，“这个帮我给小满吧。她给我这身衣服很贵，她嘴上没说，可心里一定惦记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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