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于林

　　顾磊开着车来到退休干部所在的小院，他从六年前离开就再没回来过了，不过这地方似乎也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顾磊想起，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每次带他来这里，都是紧紧的把他护在身后，好似害怕里面住的人会把他从她身边夺走。
　　那时候妈妈紧紧的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进那个家，就是以一种保护小鸡的老母鸡的形象，好似恨不得把他藏在自己的羽翼下以避免他接触这个家。
　　站岗的勤务兵看见顾磊的车，打了电话请示了一下就放顾磊进去了。
　　顾磊把车停在了小院里，走上三楼，在靠楼梯的一扇门外面停了下来。他轻轻的敲了敲门，不到一会儿，一个胖胖的40多岁的妇女打开了门。
　　妇女看见顾磊，先是朝屋里大喊一声，“哎哟，首长，快来，小磊到了。”说着，一把把顾磊拉进房间，上下左右的打量着，“我们小磊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肯定是去军队被折磨的，早就给首长说了，让你别去军队了，回家来休息就好了。首长非说，要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你看，瘦成这样了，现在回来了一定得给你好好补补。”边说着，声音都哽咽了，眼睛里面也泛着泪花。
　　妇女一看见顾磊就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顾磊一直也没插进去话，这会儿终于能说上话了。他轻轻拍了拍妇女的肩膀，说道：“朱阿姨，你放心，我吃得好也睡得好。我这不是瘦了，是去部队锻炼结识了。”
　　朱阿姨在这里工作也有10多年了，顾磊小时候每次来他爷爷家的时候，朱阿姨都变着法子的给他做好吃的。
　　朱阿姨擦了擦眼睛，抓着顾磊的手拍了拍，“白眼儿狼，你一出去就是六年，也不说回来看看我。”
　　“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我特别想吃你做的米粉肉，在外面可馋死我了。”顾磊任朱阿姨抓着自己的手，微微的笑着说。
　　“哎呀，你提到米粉肉我才想起来，光顾着和你说话了，菜还在锅里，我得赶紧去盛出来。你先坐沙发上休息会儿，首长在里屋换衣服，估计已经要换好了，待会儿啊，多陪首长说说话。”朱阿姨让顾磊坐到沙发上就赶紧小步跑进厨房了。
　　顾磊顺从的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熟悉的房间，真的跟记忆中一摸一样。六年前他从大院儿搬出去后也再没回过这里，也许当时幼稚以为这样就能斩断跟这个家族的联系，不再踏进这个让妈妈伤心，毁了妈妈一辈子的家。
　　“小磊，怎么发呆了？难道在自己家还不习惯么？”
　　顾磊抬头就看见顾老爷子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军装，拄着拐杖站在面前，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老爷子跟六年前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花白的头发，精神还算矍铄，但是也看得出来脸上的皱纹确实越来越多了，
　　“爷爷。”顾磊站起身，扶着老爷子坐在沙发上。
　　“刚才在想事情？”顾老爷子问。
　　“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顾老爷子看了看顾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在家就放松点，事业上的事情是让你在外面想的，家里就是让你放松的地方。”
　　顾磊笑笑没说话。
　　“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会像这样笔直的坐在沙发上，都是双腿叉开往后一躺，你爸还为了这件事情说过你很多次，说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老爷子轻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看了顾磊一眼，接着道：“一会儿你爸来了，看见你这么标准的坐姿，心里不知道会多欣慰呢。”
　　“在部队练出来的，呆了两年，学会了不少东西。”顾磊给老爷子倒了杯水，他并不想接着这个话题聊，转了个话题，“我走了这么多年，爷爷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还能再挺两年，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都看淡了。就是现在走了，我也没什么遗憾，只是不放心你跟你爸啊。”顾老爷子手摸索着拐杖，慢慢的说道。
　　顾磊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爷子的话，幸好老爷子好像也并没有期望他能回答，他喝了口水，接着说：“当年，你搬出去你爸没有拦你，他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想想自己以后的人生。你一出去就是六年，一个电话也没给家里打过，也没给你爸打过，其实你爸心里也早就后悔了，就是抹不开面子。”
　　“我知道。”顾磊交握着双手，低声说道。
　　顾老爷子看了顾磊一眼，迟疑的说道：“那你现在还恨你爸爸么？”
　　顾磊双手揉了揉脸，问：“爷爷，我想知道我爸和我妈为什么会结婚？我妈说她知道我爸爱的不是她，但是她还是和我爸结婚了。为什么？”
　　顾老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其实你说你妈是被我们这个家毁了这句话也没什么不对。你应该听你爸说过，你其实是还有两个叔叔的，但是在那场十年动荡的大革命中，都殒在了那个年代。”老爷子说到这里，脸上的神情悲痛非常，这样的叙述又让他经历了一次失去儿子的痛苦，“当时你爸去了北边作为知青下乡，所以逃过了一劫。后来这边回复了高考，我就托了点关系把你爸调回了城里。你总是以为你许阿姨是插足在你爸妈之间的第三者，其实，你爸就是在下乡的时候遇见你许阿姨的，你许阿姨家里是当地的，他们家平常都特别照顾你爸，你爸被调回城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虽然没有去结婚登记，但是你许阿姨家里那边都已经拿你爸当女婿了。”
　　顾磊还是第一次听见完整的故事，他所有知道的都是从他妈那里听来的，但都是一些记忆碎片，残缺不全。他沉默着，静静的听着这个属于上一辈的爱恨情仇的故事。
　　顾老爷子整理了一下思绪，喝了一口水，“后来你爸调回城里了，我才知道原来他在那边已经成家了，并且他回来的时候，你许阿姨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他们为什么不去登记结婚？”顾磊对于他们的做法感到非常不解。
　　“是为了让你爸能顺利回城。你爸要是在那边做了上门女婿登记结婚了，就没这么容易回来了。”顾老爷子不停的摸索着手里的拐杖，“那个年代就有很多人永远的留在了下乡的地方。你许阿姨为了让你爸能毫无牵挂的顺利回城，对所有人隐瞒了怀孕的事。你爸本来也打算回城后就参加高考，然后再把你许阿姨接回城里来，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顾老爷子又叹了口气，为那喜欢作弄人的命运感到无奈，“你爸参加完高考，你许阿姨也有六个月身孕了，就在他把一切都准备就绪，要去接你许阿姨的时候，我出了事。你知道，我们祖上有地主成分，□□的时候，□□门天天把我拉出去游街，你两个叔叔就是这样没的，但是我命硬，熬了过来。”
　　在沙发上坐了这么久，腰都僵住了，顾老爷子放下手杖，轻轻捶着腰部。顾磊也伸出两手帮忙慢慢的按揉着老爷子的肩膀，让他舒服一点。
　　顾老爷子轻轻拍了拍顾磊的手，示意没事，然后继续说道：“虽然我熬了过来，但是有人的地方势必会有争斗，争权夺利，哪个年代都避免不了。上面有人举报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曾经做过汉奸，这一牵连就是我们这一族的人，而我更是被重点调查的对象。”说完，顾老爷子解开军装的衣袖扣子，将袖子拉到肩膀，将整个手臂暴露了出来。
　　顾老爷子干瘦的手臂上依然可以看见一大片疤痕的存在，疤痕深深的嵌在干枯的皮肤上面，就像干枯的橘子皮上面被人在上面用火烫了一大片一样。
　　顾磊紧锁着眉头望向顾老爷子，他想知道这是什么伤痕。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看见顾老爷子穿过短袖的衣服，就连夏天都是穿的长衣长裤，难道就是这个原因吗？
　　顾老爷子看着顾磊疑惑的表情，笑了一声，“你猜对了，你从来没看见我穿过短袖的衣服确实是因为这些疤痕，当时留下的疤痕可不止手臂这里。这就是我被调查的时候所受到的对待。”
　　“他们滥用私刑？”顾磊不解的问。
　　“小磊啊，那是一个人吃人的年代，没有私刑公刑之分。”顾老爷子大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你们现在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年代，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因为你根本分不清，儿子带头批斗老子的，女儿带头殴打亲妈的，亲戚带头抄家的，什么人性，在那个年代根本没有这个东西，只要上面一声令下，就是祖坟你都得刨。于是在我被调查的那段时间，天天就是这样的私刑。你爸为了将我从那里头救出去，托关系，求人，方法用尽，却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是我外公他们救了你？”顾磊猜到了一些后面发生的事。
　　“是啊，看来你想到了。那时候，你爸爸为了救我出来，能求的人和不能求的人通通都求了一遍，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一个背负叛国罪名的人，就算有人想救也没有那个通天本事。”顾老爷子抓着顾磊的手轻轻的拍着，“你妈妈就是这个时候找上你爸爸的。你妈妈和你爸爸是高中同学，他们在学校里面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你妈妈确实是在高中的时候喜欢上了你爸爸。所以在她知道我们家里的事情之后就马上去找你爸了，说有办法可以把我救出去。这对于你爸爸来无疑是将他从绝望边缘拉上来的一根绳索，并且那时候的我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也许根本已经等不及他们给我安上罪名我就会死去，所以那段时间你爸爸几乎已经要疯了，不论他在别人家里跪多久，都没有一个人去搭理他，你妈妈当时就是救我的唯一的希望。”
　　听到这里，顾磊基本上已经能猜到后来的故事了。
　　但是顾老爷子却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说道：“你妈妈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跟你爸爸登记结婚，我想你应该可以想象你爸爸当时是经历了怎么样的一种思想挣扎才答应你妈妈这个条件的。你爸爸不愿意辜负了你许阿姨，但是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就在里面被折磨死，并且他并不爱你妈妈，也不想欺骗你妈妈一辈子。”他转过头，看着顾磊，“小磊，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择？”
　　顾磊无言以对，这就像是一个循环，走哪一步都会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顾老爷子并不想难为顾磊，接着说，“你爸爸把自己和许阿姨的事情告诉了你妈妈，但是你妈妈还是坚持，她觉得时间能改变一切，她愿意等。你妈妈也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以前听你外公说起过，你妈妈高中开始喜欢你爸爸，但是后来他们俩下乡去了不同的地方，本以为你妈妈从此就收心了，没想到她执拗的非要等你爸爸回城，这一等就是六年，期间你外公给她介绍的各种青年才俊都被拒绝了，一心等着你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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