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道剑/策羊此生

　　叶飞羽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年经历过的所有大灾小难，都比不上今天惊心动魄。
　　谢晓元背着他一口气奔出十几里，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叶飞羽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自己刚被摔了个嘴啃泥，急忙去检视他的伤势——道士身上两处伤口，肩上的尚好，严重的是腰腹上被碎魂撕开的裂伤，魏天书那一枪本来是要在他身上开个透明的窟窿，饶是他躲得快，腰间仍被撕出一条深长的伤口，再加上刚才一路提气狂奔，鲜血浸透了薄薄的棉袄袍裤，到现在已近乎油尽灯枯之势。
　　叶飞羽精于铸造，知道碎魂乃镔□□钢打造，枪缨处设计有隐藏的暗钩，能使割出的伤口流血不止，极难愈合。他撕下一副衣摆，抖抖索索想给他包扎，但按上去的布条立刻又被血渗透，他想学庄里长辈们的做法，按住道士的后心给他推血过宫，可自己本来就不怎么修习内力，忙乎了半天，丝毫不见起色。北风呼啸，叶飞羽额头上却急出一层细汗，眼看谢晓元呼吸愈发微弱，绝望和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扑过去拎起谢晓元的衣领，用力拍打他的脸颊：“道士！你醒醒！你别死啊！谢晓元！”

　　“你在干什么？”
　　忽然，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叶飞羽蓦然回头，只见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身穿附近村镇中最常见的深色布袄，背后背着一只竹筐，正奇怪地看着他。
　　也许是叶飞羽现在的样子太过骇人，少女眼中有几分惊惧之色，脚下也开始挪动着想逃走。叶飞羽却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喊道：“姑娘！我的朋友受伤了，求你救救他！”
　　话一出口，他才察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脸上湿漉漉的，他抹了把脸，居然是不知何时，竟然哭了。
　　少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走上前，瞅见地上躺着的道士，惊得“啊”了一声，叶飞羽生怕她被吓跑，急忙道：“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我们在路上遇到些坏人，这位道长为救我受了伤，姑娘你若肯发善心救她，我藏剑山庄必有重谢！”
　　少女看了看谢晓元，又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怪异，她想了想，轻声道：“我家就在附近，你能背的动他吗，背的动就跟我来吧。”
　　叶飞羽自己腿上的箭伤还在流血，但此时已顾不得了，他咬牙背起谢晓元，忍住疼痛，一步一瘸地跟在少女身后，慢慢离开。

　　谢晓元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华山，白雪皑皑，宫观肃穆，他看见洛风拉着一个稚嫩幼童的手，对谢云流笑道：“弟子会尽心教导晓元，必然不负师尊所望。”
　　紧接着是月影昏暗的莲花峰下，他看见苍白瘦弱的孩子拽着路过师兄的衣摆，求他们告知空雾峰上师兄师姐们的情状。
　　他看见十二岁的少年在院落中哭泣，悄悄地找来纸钱，为千里之外的亡师焚化。他看见南屏山下，浩气营中，有人在年轻的纯阳身后指手画脚：“那小子……是个静虚……就是纯阳宫的叛徒。”他看见恶人谷里，一脸戏谑的天策将军挑起新来的小道士的下巴。他看见空荡荡的落雁城中，烈火焚天，被困陷阱的恶人们全力突围，哭喊声、怒骂声、嘈杂的刀兵碰撞声中，有人在左冲右突着呼喊他的名字，愤怒而痛楚。
　　记忆的残片，哪怕已经过了岁月悠远，仍旧锋冷如刀，他步步踩过，以为不会再痛，却依然流血。

　　朦胧中，似有飘渺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似喜似悲：
　　自从别欢来，
　　何日不相思。
　　常恐秋叶零，
　　无复莲条时。
　　……
　　梦境的迷雾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肩上和腰间的剧痛，他轻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勉力睁开眼睛。
　　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小屋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他侧过脸，叶飞羽正趴在不远处的桌上打瞌睡，窗外已是深夜，一灯如豆，微弱的光晕映照在少年枕在臂间的侧脸上，显得稚气而纯净。
　　他想，十年前的自己，可曾有这份天真光明。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叶飞羽动了动，也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两人的目光堪堪相对，一眼之间，恍若花开。
　　叶飞羽先回过神来，眼中透出一丝惊喜：“你醒啦，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要不要吃东西？”
　　谢晓元牵了牵嘴角：“我没事。”大概是睡得久了，声音嘶哑难听，叶飞羽愣了愣，忙抓起桌上的茶壶倒水，一瘸一拐地端到床前。
　　谢晓元默默喝了水，低声道：“多谢，你的腿怎样了？”
　　叶飞羽道：“皮肉伤，不碍事。”
　　他端着碗正要转身，左手却被谢晓元一把拉住：“你一直没睡？眼睛都肿了。”
　　叶飞羽揉揉眼皮，笑道：“我刚趴那儿睡过了，不困。”
　　道士却不放手，反而稍稍用力，将他拉近前：“时辰还早，过来躺一会儿。”
　　叶飞羽犹豫了一下，但谢晓元的目光温暖而宁静，加上自己又确实困倦至极，最终还是妥协，小心地在道士身边和衣躺下。
　　木床并不宽敞，勉强可以睡下两个男人，谢晓元不动声色地往里侧挪了挪，将被子搭在叶飞羽身上，叶飞羽本来很小心地怕碰到他的伤口，不想道士却主动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近自己怀里。
　　叶飞羽不自然地动了动，谢晓元干燥的手掌按住他的肩：“别动，这样暖和些。”
　　说话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侧，年轻的藏剑不由脸上一红，谢晓元觉得他煞是可爱，抬手假装帮他理顺鬓发，手指却若有若无擦过他稚嫩的耳廓，少年的呼吸紧了紧，但被子里终究还是舒服许多，不一会儿，他便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平顺，甚至还不自觉地往谢晓元身上蹭了蹭。
　　像一只小猫，道士心想，少年紧挨着他的身躯温暖柔软，仿佛全无防备地信任。不知不觉，思绪又飘回昨日，黑甲天策的身影掠过脑海，拨乱心湖，无可抗拒。
　　心下微叹，他早已预料那人是有仇必报的个性，哪怕时隔五年，他也必然是要找自己报仇雪耻，只是……
　　没有预料到的是，时隔五年，他的恨意仍如此浓重。
　　当年之事，若论立场，他自然没有半点犹疑，但若论情谊……谢晓元自嘲地笑了笑，哪怕薄情如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与魏天书之间，是虚与委蛇，还是假戏真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这回杀了魏天书的爱马，仇上加仇，那人只怕更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了。
　　他想，他不怕死，长久以来，他见过的鲜血杀戮已是太多太多，死亡一直都不是他所畏惧的。比起死亡，他更害怕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亲朋反目，师友零散，生离无涯，死别吞声，弱小者的死于强权、无辜的亡于诡谋、高尚的被诬蔑、清白的被侮辱，穷途末路，力尽智竭，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个湮没在血腥的路途上，他们的骨肉深埋在土里，慢慢腐烂，冤屈却无处诉说。
　　师父洛风曾说，静虚之道，在于存心养性，见性明心，心怀大道则坚韧如钢，力不可移，物不可催。
　　他想，师父确是那样的人，但是他，他的手上已沾满污秽的血，注定不能追随正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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