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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白骨07【修】
既然连城絮已经回来,骨女再无留在容府的理由。她原本想,自己假意先离开容府,在鹤壁城找一个栖息之所,于容溪任何需要帮忙之时,现身助他。哪知,容溪和连城絮双双来挽留,说既然相识一场,便是缘分,正好她又没去处,就让她在容府住下。
骨女斟酌半晌,遂,硬着头皮答应两人。
其实,她并不想留在这儿,他们两人如胶似漆叫她看得分外刺眼,况且,与容溪呆得久,对陌邵乙的记忆就越发清晰。
他们几乎相似到了极至,有时她甚至于分不清两人。
说是让她住一段时间,骨女却未思量容溪指的一段时间究竟是多久。
而这多久,不到两月,已有了答案。
连城絮带着佩儿去护城河外的城隍庙烧香礼佛,人还没跨进庙门,就突然晕倒在地,吓坏了一行随从。容溪得知消息,从容府驾马疾驰赶过去。
后,经大夫把脉诊断,骨女才知,连城絮被大夫查出已有身孕,且两月有余,掐指算算,容溪娶了她还不过一月。
这孩子的来历可想而知。
容溪不言不语,沉静地封锁所有消息。府里的下人,知道此事的也只有连城絮的婢女佩儿,而骨女是隔墙自个儿听见的,并非从容溪口中得知。
莫道有酒,终须大醉一场,愿化烟云,但酒入愁肠,只怕愁更愁,愁出心结。
借酒浇愁就是恒古不变的箴言。
骨女在暗处凝视容溪越发孤寂的身影,想说些话安慰他,但她从来不是善于言表的姑娘,就算站在他面前,一句好好的安慰话,她也说不来。
这是圆月高上枝头的一夜。
天空清朗,没有星辰,没有云朵。
容溪静坐在石桌前,与月对饮,月光惨淡,晕得他硬朗轮廓的脸越发模糊。他举杯大口灌着酒,双颊有些泛红。
显然喝酒醉得不轻。
骨女一扫四周,悄无人息,便上前将他扶到房间休息,方平放在床榻,见他憔悴面容,恍惚间,与陌邵乙硬朗脸庞重叠,骨女伸手去抚他的脸。指尖还没触及,他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骨女的手,将她带入怀中。
她一吓,倒在他胸膛上,耳边拂来他粗重的呼吸声。
鼻尖萦绕着浓郁酒香,她两颊微红。
许是被酒气醉了。
许是,害羞……
尚未醒酒的容溪,眯着眼,神态慵懒,声音喑哑,却异样好听得叫骨女心怦怦直跳。
他喃喃说:“阿絮,我——”
如同一道闪电堪堪劈中,头疼得嗡嗡作响。
骨女当即清醒过来,一张脸恢复惨白,没等他出口下句话,就猛地起身,逃一般的慌忙跑回自己厢房,快速合上门。
她靠在门扉上,有些惊愕。
本来空荡荡的胸口,仿佛有颗腐朽的心在悸动,一如当年她初见陌邵乙之时,心如擂鼓。
不论为人,还是为妖,她都不知,擂鼓的原因何在,她母后早逝,身边敢于直言的亲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玖楼国君,一个是不苟言笑为人严谨的玖楼世子,要让这两人为骨女传道授业解惑情为何物。
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觉得这样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太矫情,于是,羞涩地书写密函传给女官,再由她们转述给骨女,但重重理解过后,到了骨女耳朵里,已然变了味。
乃致,她情思将将萌芽,人就一头栽进去,最终死于对陌邵乙的幻想,没得到郎情妾意举案齐眉的半分甜蜜。
妖性自古便是不可抗力因素,倘若方才成妖,却寻不到识你的良师叫你安然修行,必将遭遇雷霆劫,这劫过去了,自然是修行有了可观的造诣,若是,过不去,便是坠入魔道,横竖没个好结果。
骨女被妖性噬心,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于连城絮,她竟生出一丝厌恶,连城絮就连动一下,她都看不顺眼。
她想,自己心里滋生的心魔已将要吞噬她最后的人性。
不久,骨女频繁做恶梦。
梦见自己在连城絮的饭菜里下了堕胎的药,还用利用自己肋骨所铸的骨笛迷惑她的心智,企图夺走她的魂魄,令她永世不得轮回。
这一切都那么陌生。
却那样真实。
“住手!”
身后顿起惊恐而又慌乱的声音,很熟悉。
紧接着,是肩头的剧痛,骨女猛然睁开眼,自梦中惊醒。
似一场天光乍然透出来,什么都透彻了。
骨女自己置身水池,周围是布阵列齐将她团围住的弓箭手,上百只箭镞齐齐指向她,紧紧逼来,密不透风。
耳边是断断续续地抽泣。
她顺着自己苍白的手腕低头看去。
自己双手正死死掐着连城絮的脖子,她满脸通红,半跪在水池里,眼神涣散,神智已有些不清。
骨女正对着的容溪,正手持无箭长弓,怒目视她,他眉头紧皱,弓上箭弦微微颤动。
她转头看见肩上有一支长箭,箭头刺进了血肉,却不见流一滴血。
只有剧痛告诉她,敢朝她放箭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可她没同他说,她的性命都是他给的,还给他又何妨。
他怒道:“妖女,放开她!”
妖女?
她见到自己双手指甲尖锐奇长,身体几乎透明,双眸在连城絮惊恐的瞳孔里倒映出血红的色彩。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梦。
她张开口想说些话,说:倘若我说这不是我做的,容溪,你可信我?
但她百口莫辩,这一切,确确实实,是她所为。
静看容溪,当年卫南侯的模样渐渐清晰,有如厚重的浓雾消散,卫南侯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是他最常同她说的话。
他说。
“常乐……过来……”
骨女放开连城絮,彳亍地踏出水池,朝着容溪走去,喃喃唤道:“邵乙……”
也一如当年,迎接她的,终不是温柔的怀抱。如前世唯一不同,此世迎来的,是无数锋利箭簇,和容溪那片刻的失神。
当夜,所有鹤壁城的百姓都观得满天红光,盘旋在整个鹤壁城上空,久久不散。直到天边隐隐泛肚白,最后才化成一束,消匿于容府。此后一月,这件事为人们津津乐道,乐此不彼的谈论。
此红光更被后人视为祥瑞。
其实这夜并不吉祥,这夜是黎国最盛名的法师,受容溪之托,前来鹤壁封印骨女的夜晚,那些红光,是骨女之血染红的封印。
这一切本就是容溪的预谋,他早就知道骨女并非人类,他并不想杀她,但她害了人,所以他要她以命相抵,以此赎罪。
骨女想,她看错了,陌邵乙和容溪有一点是相像的。那便是,记仇,但凡有点错,都要你以最重要的东西来赎罪。
容溪不杀她,将她封印在鹤壁外的五更山,愿她洗心革面,做个好妖怪。她不明白,她还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叫好妖怪,她也没想过,她的恩公会收回对她施的恩。
有人不杀她,有人却恨得她牙痒痒,比如连城絮。
她恨她入骨,因她害死了她未出世的孩子。那夜,在冰冷池水里泡了大半个晚上,又受到惊吓,孩子自然没了。
那孩子是这世上最无辜的人,连城絮的恨意,骨女明白。
其实封印与不封印,于骨女都无所谓,隐隐透明的身体在告诉她,违约的反噬很快就要来临。
她没有伤心,没有害怕,只是舍不得。如果那时她没看错,容溪三十岁就要死,而如今,他已经二十有九。
妖力逐渐衰弱,匿身结界也因此减薄,鬼差趁机找到她。在见到她如此光景,又是止不住的嗟叹:真真是只痴傻的魑魅。
她并不痴傻,只是在报恩罢了。
但恩情未报,她却将带着遗憾被红莲火烧得干干净净。
这么多年,骨女只有一个不得实现的夙愿。
她跪在鬼差的身前,低微恳求:“鬼差大人,妾身自知有罪,但妾身还是斗胆有一事相求大人,请大人无论如何也要答应妾身。”
鬼差挑眉,等着她的下一句,骨女沉静半晌,说:“妾身想在入冥界生死城之前,去奈何桥见一见妾身的夫君。”
听罢,鬼差有片刻沉默,旋即他轻抬手,施法将骨女托起,他说:“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我要取你一件东西。”
说罢,骨女纳罕:“妾身除了一具枯骨外,什么也没有。”
他深深一笑,指着她:“你的心。”
“我早前听闻冥界传说,白骨花盛开于九幽之境,称冥界最美的花,依仗死人魂魄过活,而花种是每一只骨女的心,我想拿白骨花去讨我家夫人的欢心,你愿是不愿?”
闻言,骨女苦笑不已,“妾身已是命不久矣,大人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鬼差笑着应好,立时从怀里掏出往生册,一页页翻着寻找,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放声大笑,将往生册塞到骨女手里。
骨女凝眸细看,目光落在字里行间,白纸黑字,无一不灼伤她的眼睛。
她瞳孔骤缩,连连后退,踉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唇瓣微微泛白,张合了好几次,才吐出字来。
“实在没料到,妾身活了两回,一为人,二为妖,两百三十八年,竟都是栽在同一个人手上。”
她紧紧拽着手,鬼差担心骨女一个不小心撕坏往生册,阎君责怪下来他小命难保,于是赶紧伸手夺过来,拉扯中,还间伴着心疼地抽气声。
还没等他缓过来,突然,自骨女脚下蹿出一米高的红莲火焰。
在业火出现前,骨女就发现于脚底逐渐透出的灼热,她知道,红莲业火已经开始点燃,今日便是她的亡期。
她从容地理了理衣裙和发髻,将容溪派人送来答谢她的发簪取下,拿在掌心摩挲许久,才不舍地交到鬼差的手里。
从前就一直有着遗憾,陌邵乙从未叫过她的名字,至死恐怕都还不晓得她的名字,即便是这样,可她还是想告诉他,就算是过去临死之前,她也这样想着。
她同鬼差说:“大人,最后请求你一件事,替妾身带一句话给容溪,将这句话一字不漏的说给他听,即使他不明白,也烦请你告诉他。”
她轻笑着,两颊梨涡深深,艷丽得不再像大漠里孤高的沙冬青。
“邵乙,我的名字并不叫常乐,常乐只是父王赐予的封号,我的名字叫燕堇,沙燕的燕,堇色的堇,望君切记。”
言罢,红莲业火忽地窜高,炽热的火舌迅捷地吞没她,蔓延燃至整个屋子,鬼差慌忙躲到一边,点头许诺她。
红莲业火,鲜活跳跃着,不曾落在任何东西上,只燃烧着骨女用幻术织成的假象和她的森森白骨。
鬼差纵然害怕,却也三分文人般,在一旁叹道:“忘川引魂,白骨生花,三生情劫,抵不住情深缘浅,怨恨一场。”
于炽热业火中,骨女听见自己骨头燃烧断裂的声音。
“啪!”
“嗞——”
骨骸在火焰里轰然倒塌,骨女吃力的睁开眼,她想再看一看这里,但,屋内的所有一切也都在她倒地的刹那,燃烧殆尽。
连那支簪,也未能幸免。
好似在抹去她的痕迹,魂魄自世上散得一干二净,便再无玖楼燕堇,魑魅骨女,自然会抹去对她的记忆。
她在想,容溪会忘记她,连城絮也会忘记她,虽因没人记得她而感到很寂寞,但,这样也好,忘了她也好。
磕磕碰碰,追寻这么多年,终于能有一个了结,自此,她与陌邵乙,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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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得很慢,大家见谅=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