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我把一壶清酒搁在老婆婆的墓碑前，周遭胡乱飘飞的黄白纸钱散落在泥泞地面，浸湿了。
　　细雨绵绵，不停。
　　我拨了拨吹乱的鬓发，低头看掌心白绢半裹的檀木簪。
　　“婆婆，我会替你好生保管。”

　　老婆婆死了。
　　将檀木簪交给我的翌日就没再醒来。
　　我见到她时，她嘴角含着抹淡笑，静静的模样仿佛熟睡。我想，她此生大抵没有什么遗憾了。
　　当日，我请人将她好好安葬，后又依她遗言，把绫女同林朗的尸骸收敛一盒，抱去五更山，同葬一墓。
　　虽有伤感，却无凄凉。
　　回到阁里，我将那支簪好生收进朽木阁，并施以符咒封印。
　　绫女与林朗的故事我不晓得究竟如何纠葛，但终归结局是好的，纵然隔着世俗人道无法结合，可两心相悦又岂在这没能相守的朝朝暮暮。
　　不同生共死，却葬以同穴，也乃他们之幸。
　　林朗一事暂且告一段落，浮沉阁又步入正轨，如往常一般。
　　我们到来的近月，浮沉阁门庭清冷，生意惨淡之极，林朗前后都不曾有人来过这儿。
　　从君上紧拧的秀眉，可看出他对此委实忧虑。除他之外，大家都显得一丁点儿也不忧虑，一如嗜吃如命的神君饕餮。
　　我蹲在朽木阁的大门口，一根根拣起他扔出来的鸡骨头，还没收拾完，变回原身摊在地上的饕餮就闲散地伸了个懒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地指挥我说:“阿陶，本座想吃东街王记的臭豆腐，你去给本座买来，对了，少加辣。”
　　“……”
　　听不见我的回答，他半睁开眼缝，瞅着我挑眉问:“不乐意？”
　　说着，还伸出猩红的长舌仿佛随意般舔了舔他那利得叫人头皮发麻的爪子。我顿时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敢不应，连连点头，怕极他有那么星点不高兴，就地拿我做开胃菜。
　　在饕餮满意的目光下，我转身飞快跑出浮沉阁。
　　等我在王记买好臭豆腐踏出门，才后知后觉今日不同寻常。
　　满城人都披麻戴孝，挨家挨户屋檐的红灯笼皆换成白灯笼，压抑的愁哀弥漫整座城池，如同死了一般冷寂。
　　我拦住路人，问:“大哥，为何满城人都着了孝衣，是有什么大事么？”
　　“这你都不晓得？此乃国丧，先王今日葬入王陵，举国默哀。”
　　似乎怕说错了话，路人瞥一眼我，断了后话，跟着人群离开。我看着渐渐聚集街头两边的百姓，纳闷的凑过去，一探究竟。
　　远远地，从王宫方向驶来巨大马车，中间是深红的棺椁，银线滚边的白色灵幡定在马车四边，迎着绵雨中的朔朔冷风扯出刺耳声响，一身白衣白冠的宫婢侍从浩浩并列两侧，王室宗亲整齐行在棺木前方。
　　最前面的，是年少的国君。
　　只是他身侧不明身份的青年，叫我心生疑惑，与他并肩的，是谁？
　　马车渐渐驶到我近处，那两人越看越面熟，直到远去，我才恍然忆起。
　　是他们！
　　那日让小黑看不过眼，飞扬跋扈的少年郎与通情明理的青年。
　　我一下大悟，难怪当日少年趾高气扬，一副谁敢惹他便后果很严重的模样。诚如书上所言，摇篮里宠溺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幼国君，根本得不到半分忠谏良言，他眼里只怕容不下臣民这样忤逆。
　　可悲，连我都看到了这个国家堪忧的将来。
　　送灵的车马浩浩来，荡荡去，在举目下，很快消失城门口。人群也散了，见没什么热闹看，我也回了浮沉阁。
　　方到浮沉阁，就见君上搭着长梯，伸长脖子在改写门匾，而柊鬼两手抓住梯子表情严肃认真地扶着，仿佛深怕他落下来有个万一，其实有无都无所谓，只消君上动动小指头，便可安然无恙。
　　正好他写完，我几步上前扶着他下梯子。
　　鉴于我俩将他真心当作几岁孩童，他涨红脸站到一边，往日里的清冷做派在此刻啪啪裂开几道缝。
　　他冷冷哼了声，“苏息擅作主张一事，我自会找他惩戒，再则，你们二人休得将我比作三岁孩童，否则收回你头上的飞天羽，还有你的雪牙剑与龙啼刀。”
　　说着，他伸出软绵绵肉乎乎的小手，指了指我同柊鬼的鼻尖。
　　我点点头，柊鬼轻嗯了声。
　　不再开口的君上背手朝着门内走去，我也跟在他身后入院子，柊鬼收了木梯才进门。
　　即将临近初夏，不仅鬼怪开始躁动，连我也不例外，夜里在床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无奈起身穿衣，去院子里走一走。
　　没走几步，就见漆黑中闪现跳跃的火光，慢步行过去，才知原来是小黑。
　　“夜深了，你怎么还没回房间，在这儿烧东西。”
　　“不急不急。”
　　他头也没抬地敷衍我。
　　一眼扫过他一片一片扔进火盆的黄白纸钱，我蹲下来问:“你这是烧给谁的？”
　　这时，小黑又扔了两只鸡腿进火盆，顺手又扔了一叠纸钱，“唐弥真在黄泉不晓得过得好不好，我就想给她烧点东西，别叫她再在黄泉都过不上舒心的日子。”
　　“阿陶，你说我再给她烧个男童子什么的如何？她还是需要个伺候的人。”
　　“小黑……”
　　“阿陶，我晓得你想安慰我，不必了，我不伤心。”
　　我扶额打断他的话，“不是，我是想说，唐弥真一生为善，福泽颇多，早就轮回做人，恐怕如今都要长大了。”
　　小黑腾地站起身，“你怎么不早说！我私房钱都买这些玩意儿去了！”
　　“……”
　　我站起来往回走，没理身后气急败坏的小黑。又兜了圈回到院子，稍稍凉爽了些，我才躺下休息。
　　第二日一早起来，柊鬼告诉我说，小黑不见了，君上用神识寻找也无果。
　　鬼节将至，孤魂野鬼和魑魅魍魉都妄图在这时冲破管辖，躲匿人间，这种违反常理的想法不能得到苟同，尤其下场极其惨烈。
　　当饕餮张开血盆大口吞下对他出口不逊的魑魅，且嘴边挂着半只残脚时，我有了如上感慨。神君一类基本上都不能接受冒犯自己高贵身份的小妖小怪，事实证明只是他们非常小心眼。
　　君上同柊鬼一起出门了，却忘记带上饕餮，害得我每天要被他使唤无数次去买吃食，也就晚上能喘口气。
　　我将将坐下，喝了盏苏息倒的茶，大门就被扣响了。
　　过了片刻，苏息领一人进门，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多日前端直立在国君身侧的青年。他跟在苏息身后进门，满目云淡风轻。
　　目光坦然，想来，他怕也是不记得我了。
　　正直如他，目光坚定不移，开口直奔目的，“我想消除我母亲对我的记忆。”
　　我搁下手里的茶杯，示意他坐下。
　　“公子要以何物换得心中所愿？”
　　“五十年寿命。”
　　我一扫他不足十年的寿命，抿嘴笑了，这买卖划不来。
　　见他疑惑，我说:“不过十载，公子何以交换？这不是叫浮沉阁做亏本生意么。”
　　青年皱眉，也几乎不过一瞬。
　　“从来生中取可行？”
　　还没开口，苏息就赶在我之前应下他，“可行。”
　　我瞥了苏息一眼，转头看向青年，“明夜子时，我们便来。”
　　正要起身，奈何他慌忙上前拦住我们，不复方才的沉稳，焦急道:“来不及了，今夜就需开始。”
　　不晓得他急个什么劲，但雇主对我们有所求，还是得满足一下。回头叮嘱苏息看家，我跟着青年出了门。
　　他带着我一路疾走，一席玄衣几乎融进无尽黑夜，幸好我为半妖，眸子能在一片墨色中看得清路，来去自如。
　　不缓不急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许久，我终于意识到路的去向，他带着我绕到偏门进了王城。
　　我心里这时不免猜测他的母亲是何人，既能栖居王城，还能任他来去无阻。
　　谜团尚未纠结我多久，就结果了。
　　守在殿外的侍卫恭恭敬敬地喊了青年一声“公子”，青年点点头，与他擦肩入殿，我也赶紧跟着进去。
　　宫娥井然有序伏身跪地，青年径直走向那方的檀木床榻，还没靠近，倏然响起歇斯底里地尖叫声。
　　“走开！！妖孽，别过来！走开！国君救救妾身。”
　　我被突然一吓，不禁心惊后退了一步，背抵住门框才站直。
　　层层白色纱幔在夜风中晃荡，扯出的细微声全然被掩盖在妇人的惊恐下。我不明白，她在怕什么。
　　青年不敢上前，只能小声的安抚，“好，我不过来，母亲你别怕，我这就走。”
　　妇人见青年缓步退后，竟伸手抓过一边的茶盏狠狠朝他掷来，嘭地砸到他额间，渗出的鲜血一路滑到脸颊，可青年嘴角还噙着柔和的笑，眼底毫无不耐。
　　直到青年退到了殿外，隐了身影，妇人才稍稍安静。
　　“如你所见，我母亲无法见到我。”
　　“为何？”我问。
　　他未语，只是张手撕下脸上的一张皮。
　　月光下，我看得真真切切。
　　青年不复方才的俊朗，半边脸颊连着脖子的一端都是坚硬的青色蛇鳞，密密麻麻，在月照下泛出耸人冷光。
　　我仰起头看他，没有眨眼，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听他说，说那个关乎他一生的过去，那个隔阂他们母子的过去。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才能让这对母子再也无法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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