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我想要变成人，变成人与一名女子缔结连理执手偕老。”
　　“如你这般的深海大妖怪，竟也恋慕至此，帮你实现它也无妨，只是你有交换等同代价的觉悟么？”
　　“嗯，这里的规矩我一向明白。”
　　“你活了几百年，人生苦短死如灯灭，倘若变成人，便活不长，这样，你还愿意么？”
　　“我愿意。”

　　深海跌宕起伏的碧水一浪高过一浪，远不可见天地一线，平滑劈开碧落黄泉。
　　黑暗礁石被浪花阵阵拍打，溅出一串串晶莹水花，在巨大明月下晕出耀眼亮光，浅滩沙地于海水退浅，露出的闪闪发光的金沙被森然月光遮挡，隐隐泛着丝阴冷。
　　伏在黑礁上的苍白身体半边浸进海水，湿润的黝黑长发紧贴瘦削的脸颊，冰凉水珠顺着他苍白脸颊滑下，淡霜的唇似乎被海风吹得颤抖，眼睑微微低垂半掩他冰蓝的双眸。
　　海水还在不断波动，隐隐现出水下的银白鱼尾，撑在暗礁上的有力手臂背面如肉中滋生般长出透明鱼鳍，再往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缝隙间有层透明的蹼。
　　这是一种神秘的生物，居于深海的大妖怪一族——鲛人。
　　夜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提着盏红色烛灯行来。
　　月色下模糊的烛光渐渐逼近，他费力转身游进水中，一个浪花拍来，他突然窒息，咕噜咕噜的水泡争先恐后跑出他的嘴，他一手掐住喉咙，一手难受地死捂嘴，紧接着，他挣扎游动却骤然迷失意识，缓慢沉入海底。

　　“卫风！”
　　小姑娘黄鹂般清脆的喊声随刮起的海风传来，席地坐着的青年眼眸抬了抬，眸色极深，深得如深海的可怕漩涡，要把人吸进不见底的黑暗。
　　她疾步走到青年身边，也学着他的模样坐下，继而问:“卫风，你的腿疼好些了么？”
　　“你该叫我哥哥。”
　　“我才不要叫你哥哥。”
　　卫风揉了揉腿，并未再说着什么，小姑娘窃窃笑着凑过来挨着他，卫风斜睨她的头顶，不着痕迹地挪开。
　　“小玲，我是有妻子的人。”
　　她默然不语，嘴角的笑却微微一滞。
　　“我还要等我的妻子，等她来这里找我。我不值得，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卫风……”
　　“小玲，你明白的，对不对？”
　　话已至此，小玲也只能点点头。
　　她怕再多说一句，他便会恼羞离开这里，小小渔村，除了他与妻子的约定，根本无法留住他。
　　她的喜欢，于不喜欢她的卫风来说，只是一份负担。
　　卫风是她在浅滩捡拾贝壳时救起的人，他伤了双腿，又遗失了部分记忆，不易远行，就留在小玲家中。
　　虽说不见记忆，却不是那部分重要的，他记得名字，记得溺水前的种种。
　　更记得，他有一个需要等待的妻子。
　　在渔村呆了一年，卫风三百五十六天没有一日不去海边，他远目望着海的尽头，等待着他口中的妻子撑船而来。
　　小玲有时会想，卫风是不是骗她，他根本没有妻子，这只是他不喜欢她的托词，没有一丁点儿掺真，都是水分，可，哪个人有耐心圆谎言用一年。
　　卫风，大概真的不喜欢她罢。

　　“小玲，我把鱼栓好挂在厨屋墙上了。”
　　少年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又扛起几条大鱼准备离开。
　　小玲出声拦住他:“阿姜，下次别再送鱼给我了，你自己也该攒些钱。”
　　阿姜一手抓着串鱼的草绳，紧抿着唇，半晌都没说话。
　　小玲以为他听了这些话心里难过，正要安慰，却听他忽然道:“我喜欢你，想对你好。我知道你喜欢卫风，可他不喜欢你，而且，小玲，他已有妻子。”
　　听他一席话，小玲双手紧握成拳，牙咬着唇都隐约在口中弥漫血腥。小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无法反驳，阿姜句句肺腑，何尝不是她心里明了的。
　　卫风，他不喜欢她呀。
　　阿姜说罢，就带着剩下的鱼离开了，小玲一个人怔怔立在原地许久，直到卫风回来，她才回神。
　　小玲家里没有太多人，只有个年迈且瞎了双眼的婆婆，父母和其他亲人皆逝于出海捕鱼，连尸骨都捞不回一截，她自小由婆婆抚养长大，卫风到来前，一直以采贝取珠为生。
　　为报恩情，卫风赠予小玲一颗难遇的西海珍珠，缓解小玲家中的潦倒。
　　如神灵般降临的卫风，对小玲施以帮助，叫小玲这颗情窦初开的心潮水般蜂拥而至，一心扑在卫风身上，她没有想过他有没有妻子，更没有想过他是否有一打孩子。
　　更或者，他是不是个男儿身。
　　外人眼中，卫风是小玲捡回来的大珍珠，值钱得不得了，且他丰神俊貌温文有礼，是当之不愧的高富帅，人人艳羡。
　　爱来得盲目迅捷，叫人没有一点点防备，而谁先喜欢谁先输的道理，至今未变。
　　小玲跑到厨屋开始做晚饭，卫风不会做饭，踏进厨屋半步都是越帮越忙，于是，他坐到院子里劈柴，顺便翻一翻鱼干。
　　其实小玲舍不得让卫风受一丁点苦，舍不得让卫风碰那些粗糙的活，卫风在她眼中，是大城来的贵公子。尽管她年龄尚小，可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玲远比她的模样善通世事。
　　做了清蒸鱼和一碟炒虾仁，虽不是珍馐美味，卫风却并不讨厌。小玲照顾婆婆吃了饭菜，回来时，卫风已经吃好坐到院子里观月，小玲收拾洗好碗筷，也端了木凳悄悄坐在卫风身旁。
　　卫风顿了顿，没有回头，仍旧微扬头看着距离甚远的明月。
　　小玲目光落在卫风镀上银光的美好侧颜，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卫风，你记不记得你的家乡哪？”
　　“记得。”
　　“你想不想回去？你会离开这里么？”
　　这时，他突然回头，眼神慵懒半眯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垂落一片阴影，小玲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只觉得，她的心上人，有着这世上最美的侧颜。
　　随即，他露出个凄凉的笑，“不想，我不想回去，也不会回去。”
　　“那就好。”
　　“小玲……”
　　“嗯。”
　　“你今年十四了罢。”卫风捋了滑下的长发到耳后，“该是许人家的时候了。”
　　小玲听了，腾地站起身，一脸错愕地盯着卫风，一双杏眸大睁着，像是要活生生把他盯出两个窟窿。
　　“卫风！”
　　“你于我有恩，我会帮你找到配得上的夫君，不会叫你受委屈。”
　　“卫风！！我不要什么夫君！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你不喜欢我无所谓，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看着双眼通红一脸痛苦的小玲，卫风有很多劝慰的话，都统统哽在嗓子眼，最终，他只轻手抚摸她的头顶，如一长辈般叹了口气，“小玲，不要任性。”
　　言罢，他便进屋休息。
　　小玲仍旧立在原地，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下，她怎么就喜欢了这样一个人哪？
　　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又有什么理由。

　　第二天大早，阿姜又来送鱼了。
　　“小玲，你眼睛怎么肿了？是不是卫风欺负你？”
　　阿姜疾步走到小玲身边，强硬地扳起她的脸，板着脸问“凶手”，小玲勉强勾起笑，摇摇头，一把打开他不礼貌的双手。
　　“肯定是他！我去找他！”
　　说罢，他飞快夺门而出，小玲见了，慌忙追上去，眼见着跟不上，她张口吼道:“阿姜，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就永远不理你。”
　　这句话乘风一字一句传到阿姜的耳朵里，他听见，当即顿住脚，回头看小玲。她站得远远地，一股一缕编好的长发被海风吹得十分凌乱，脸色微白，双眸红如核桃大，显得特别狼狈。
　　小玲看他不跑，就缓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阿姜，倘若你伤害卫风，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并不大声，但阿姜耳朵今天尤为灵光，便是依着唇形，也猜出个一二。
　　阿姜被怒气驱使，脸涨得通红，他望着小玲一步步走来，没有说话，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终于，小玲走到他面前。
　　阿姜嘴张和几下，想要开口，小玲却抢先一步，“不是卫风的错，他也没有欺负我。是婆婆身体不好，我很担忧，才伤心难过。”
　　“阿姜，你快回去罢，一会儿便要和大伙出海，不要耽搁。”
　　说罢，小玲就擦肩走过阿姜身边，径直走向一边的路，那是通向卫风所在之处的路。
　　卫风如旧坐在沙地，灰白的衣摆被咸咸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墨如一方瀑布的长发徐然飘动，双眼平静地望着海边，他就是这样清淡缥缈的存在。
　　“小玲，今日的风略有湿润，你记得让村民们出海小心。”卫风如是而言。
　　小玲点点头，头一回没有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心里疑惑地转脸来看小玲，小玲却微微一笑，“卫风，回家吃饭了。”
　　“好。”
　　“我须臾便去知会大家。”
　　“嗯。”
　　一时相顾无言，两人便静默着往回走，约莫走了半截路，卫风皱了眉头，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但一出口，话意斗转:“小玲，是我昨夜的直言叫你难过了？”
　　小玲愣了下，摇头道:“不是，婆婆的病让她难受，我见了，心里也跟着难过。”
　　“况且，你也是为我好，才说那些不好听的却真心实意的话。”
　　“嗯。”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小玲开心的笑了，浅浅红晕一扫方才的苍白无神。
　　她说:“明日有集市，我怕买的东西拿不了，卫风，你来帮我罢。”
　　“好。”
　　得了他的回答，小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喜不自胜，眼梢都含笑的快走几步，旋即没见卫风跟来，才矜持地抿嘴掩笑，徐徐退到他身旁。
　　卫风仍是不喜不忧，一脸清冷。
　　可只有小玲晓得，那副冰冷的俊颜下有颗温情的心，卫风，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这一点，小玲从未质疑，便是到了最后，她也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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