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我心中始终无法放下阿练，担忧她趁人不备杀了刑二郎，徒增杀孽，就一直待在刑府门口的梧桐树上，俯瞰整个刑府，又让新判官在何处织下结界，不错漏任何发现阿练的机会。
　　在树上一呆就呆了大半年，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惊叹这份恒心，也不晓得我这善良心肠且多管闲事的性子，若来做结缘的神官，能普渡多少痴男怨女。
　　可时如流水，我心里不由觉得怪异。
　　源于我前几日无意中听到刑府一位老仆所言的话。
　　“夫人体弱多病，以往吹不得风，足不出户，半年前，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昏迷一整日后醒来，便什么病痛都没了。”
　　我后将这番话一字不漏记下来说给新判官听，他听罢若有所思，却未得出任何结论。
　　隐隐的怪异在心中盘旋，我觉得不了解个清楚，非得憋死我，于是夜深人静，我潜进老仆记忆，将半年前的事自个儿看清楚。
　　那是在我和新判官匆忙赶来刑府的前几日，刑夫人夜间突然病发，呕血不止，前来出诊的大夫皆摇头道回天乏术，劝刑二郎准备后事，刑二郎也不犹豫也不反驳，真的命人布置，府中的不知前事的少仆人不由唏嘘，只有老仆人心中嗟叹刑二郎狠心绝意叫人遍体生寒。
　　刑夫人吊着半口气，不死不活，刑二郎已经将府中摆好灵幡，挂上白绫白灯，甚至用来烧的黄白圆纸钱，都买好一打摞在大堂的角落。
　　得夫如此，不病死也气死。
　　果然，还没断气，刑二郎就命人把她搬进钉好的棺材。
　　也不知是刑夫人福大命大，还是长时间回光返照，总之她活了过来，半夜从棺材里翻身起来，吓得守夜的人半死不活。
　　在书房听到仆人来报，刑二郎也不过手顿了片刻，便说:“哦，那便请大夫来瞧瞧，看有没有哪处不适。”
　　这时，问题就来了，先前说再救无果要准备后事的大夫皆紧闭门扉，都不敢来，妄言诅咒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原谅，尤其刑二郎还恩泽一方，要是他恼羞成怒，便是罪过。
　　没大夫东说西说叨闹着喝药静心修身养性，刑夫人自己就活泼乱跳，一如平常，但要说平常，也不大对，她平常中隐隐透着丝诡异的异常。
　　我也终于在这丝不同中，看出些眉目。
　　于是找到新判官，同他说:“新判官，刑夫人似乎不大对。”
　　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为何不告诉我，怕我阻挡你抓阿练回去，还是你不愿抓住她？”
　　说着，我不大高兴地皱眉，正要开口再说些话，新判官突然抢先道:“守株待兔罢了。阿陶姑娘阅万卷书，大智若愚，应该明白我的用意。”
　　我眉头几乎拧成个川字，心思转了几转，半晌，道:“阿陶愚钝。”
　　新判官不语而笑，我心中更是不高兴，揣紧心思的想他是何用意，又为何要如此。
　　新判官携着平等王的授意从冥界来，神秘难测，阿练破印躲匿人间，却一点儿也不怕露面，到处杀人报仇，面对我时，也毫不保留地告知我她的意图。
　　若说是阿练附身刑夫人身上，她捉弄我那件事便情有可原，但恶鬼附身不同寻常死魂，无法维持常人状半年以上，倘若过了这个时候，尸身便会逐步腐坏，所以骨女才会以骨为身画皮为脸。
　　恶鬼身携的黄泉气息也并非能轻易掩盖之物，就算被附身，但凡有点修为的人都能嗅得出来，因而阿练不可能附身刑夫人身上，但刑夫人的变化却异常得叫人不得不怀疑。
　　这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练，到底要做什么，她，真的是怀着仇恨归来的么？
　　翌日，天微微亮。
　　我隐身进入刑府，因先前在里面住过，记得刑夫人的屋子，便径直一路走到她的房门外，穿过紧闭门扉到屋内。
　　但很快，我就捂着通红的脸火速窜出来。
　　青……青天白日做这些事真的好么？
　　两人□□纠缠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接着，内里令人脸红心跳的浅浅低吟缓慢传出来，听得我鼻尖一痒，抬手无措地揉了揉，就有两条鼻血划下。
　　擦干净后，想了又想，我还是很想探一探刑夫人的虚实，就硬着头皮把脑袋又伸进屋，这时，却突然被横来的手拦住。
　　新判官把我拉到一边，说:“阿陶姑娘，私窥别人房事，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撇嘴反驳，“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偷着看一看，怎么就是私窥了。”
　　“隐身，一人，别人不晓得，这三点你都满足了。”
　　“我只是只半妖，算不得人，姑且就算是人，也还有你这个‘人’在这儿，再则，我虽隐身，却并非人人都看不见，你不就看见了么，而且我们还不能确定，阿练是否真的附身刑夫人，万一她便是刑夫人，你说她不晓得我进去，未免牵强，所以，你说的三点满足，并不对。”
　　“这……”
　　“那你怎么在这儿，也是来窥一窥的？”
　　被我如此一问，新判官脸不觉微红，尴尬地咳嗽，“咳……咳咳，阿陶姑娘别乱说，我可是跟着你来的。”
　　“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我们还是进去看一看。”
　　新判官闻言，道:“不急，再等片刻。”
　　我点点头，坐到石阶上慢慢等。
　　约莫三炷香，天光大亮，刑二郎才开门出来，见他迈步下石阶，我赶紧站起来往屋里去，新判官也随着我进去。
　　刑夫人披着件单衣正在喝水，我围着她上下仔细看，想在她身上找出尸身腐烂的痕迹，看了半晌，却并未发现。
　　这时，几个仆人端着热水同浴桶纷纷走进屋子，将那些东西摆弄好，我见状心道，机会来了。
　　刑夫人待人走后，和门脱衣，我一把将新判官推出去，“你出去，知不知羞，姑娘入浴有什么好看的。”
　　新判官闻言未语，只默默待在门外。
　　光着身慢慢踏进水里，满身都是欢爱遗留的吻痕，我“唰”地满脸红透，羞得捂住眼，但一想还有正事，指间便隙开一道缝，眼睛小心看去。
　　“阿陶姑娘在看什么？”
　　突然的出声，叫我心脏一顿，差点吓得半死，但又没见刑夫人回头，只当我幻听。
　　“找到想找的东西了么？”
　　接着，又是一句，我觉得不对劲了，心下疑惑，放开手几步走到浴桶旁，倏地，来不及反应，湿漉漉地手臂就有力伸来，一把扼住我喉咙。
　　我震惊地大睁着眼，幻术失效，瞬息现出原身。转过身的刑夫人脖颈上除了几处吻痕，还有更深的尸斑。
　　“阿练？”
　　“真聪明。”
　　我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为何要附身冷姑娘和刑夫人身上？为何不杀刑二郎，你找他不就是为了报仇么？”
　　“我无法以恶鬼的姿态站在艳阳下，否则会被烧死，我需要肉身，而她们心甘情愿地借给我。”
　　我张嘴道:“所以你杀了她们？”
　　“不，我并没有杀她们，她们是自尽而死，冷如玉亲眼目睹屠门，疯得撞墙而死，刑氏乃为殉情，我骗她说她的情郎在黄泉等她相聚，她信了，便饮鸩而死。”
　　“阿练，收手罢，不然你无法回头。”
　　她冷笑，“我早就无法回头了，倘若成恶鬼无法往生轮回，那我便成魔。”
　　“奈何刑二郎愿渡你往生，却累你成魔，真是孽缘。”
　　“他从没想过要渡我。我依照约定归来，可他不要我，娶了别的姑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无法不孝。”
　　她红着眼，我几乎能从她深不见底的目光中，看出凄凉。
　　她说:“我们约定好了的。”
　　“我杀了很多人，满手血腥，连寺庙都不敢踏进半步，也晓得不久后会降下天谴，惩罚我咽下这些恶果，可我想在那天到来前，和他好好生活在一起，即使有那样痛苦的未来，一旦有了他的回忆，我想我也不会那么痛苦了。虽然他记忆里的刑夫人不是我，深爱的人也不是我，但，这样就够了，我很满足，也没有一丝遗憾。”
　　我双手捏住她颤抖的手臂，“阿练，随我回黄泉罢，我会想办法叫阎君网开一面，你来生便能与刑二郎续缘。”
　　“没有来世了，往生的他已不再是他，不再是我救下的二郎。”
　　随即，又听她道:“阿陶姑娘，即便有相同历练都无法彼此理解，何况我们的修行道路原本就不同。”
　　说罢，她的手指渐渐收紧，我心里也隐隐害怕起来。难道我还没修成厉害的大妖怪或是天神，就要命丧于此？
　　旋即，她一手幻化成刀便猛地刺来，我吓得紧闭双眼，想动却因被她束缚而无法动弹，良久，都不见刀入肉。
　　我抬眼一看，新判官双指掐住刀锋，一副凛凛然地扬起笑，阿练眉头紧皱地看着他，我顿时好高兴得不得了，坐等新判官大战阿练来救我。
　　不曾想，新判官竟是这么靠得住的同伴。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阿练不悦道:“师叔！”
　　闻言，我瞪大眼，难以置信盯着新判官轻手推开阿练手刀，他说:“我看阿练你是糊涂了，她的致命处可不在心脏。”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旋即，阿练松开我的喉咙，我摸着被她扼住过的脖颈，难受地急促咳嗽几声，继而又见两人为怎么杀我而争执起来，越听越怕。
　　趁着他们不注意，旋身遁走，哪知，新判官伸手捞住我脚踝把我拖回来，一把随意扔在地上，力道之大，我肺腑被震得翻腾，差些喷出口热血。
　　“可不能让你这么逃走。”
　　他说着幻出把长镰刀，一道劲风疾过，张手一刀劈下来，“铮”响一声，阿练的手刀截住他的长镰。
　　阿练急促呼吸，脸都涨红了，可见新判官术法强到阿练都无法比拟。
　　“师叔，阿练的事自有阿练自己解决，不劳师叔动手。”
　　“那好，你自己来。”
　　说罢留下捆妖链，便旋身离开。
　　许久，阿练才用神识搜寻新判官的气息，看他是否真的离去，似乎确定后，阿练用捆妖链将我捆扎好，紧接着在我身上搜出食忆虫，她盯着我看了须臾，一手戳进我脑门。
　　记忆被吞噬前，我隐约听见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果然不是怀着仇恨来的，怀中揣着满满的欢喜，费劲千辛万苦地遵守约定，从黄泉来到他身边，她是来嫁给他做妻子的。
　　可切切记得的，却只有她一个。
　　很久很久过后，我从黑暗深处醒来，看见了床榻边的小黑，以及他身后的君上柊鬼苏息饕餮几个。
　　“阿陶，你醒了，胸口还疼么？”
　　胸膛处空荡荡的，似乎缺了什么，整个人轻如鸿毛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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