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我再接再厉，“老板，你可晓得判官大人的府邸在哪一处？”
　　“喏，你出酒馆朝左拐个弯，再右转，看到往死城的生死观台，再右转行百步，后左转十三步到剑楼，穿过右转……”
　　这时，小黑突然从一边扑到我身上，“阿陶，这酒比你酿的青稞酒好喝。”
　　我：“……”
　　把他拨到一边并使劲踹了他一脚，等他趴在地上呼呼大睡，我才变出纸笔想记下老板所言的路线，虽然对往死城不如末绍熟悉，闭着眼都能安然穿行城中，可我也不是呆子，等落下最后一笔墨，我看了看老板。
　　等他目露疑惑，我慢慢开口：“判官大人，兜兜转转可不就是回到这儿，可莫叫我多费这些时间在无用之事上。”
　　他低笑了声，“好聪慧的小妖，你可愿来我这儿做事，喝酒管饱。”
　　我无视他的挖墙角，心思转了转，“要是判官大人替我画幅丹青，我便好生斟酌大人的话。”
　　“这……有何难，你是想画你飞天绕凰，还是琴舞交织？”
　　我在袖子里拿出那幅画，轻手在木桌上展开。
　　指了指画，说：“我什么也不要，你只再画这幅画就好。”
　　见了桌上这画，判官微微愣了瞬息，旋即他摇头，“画不了，我已没有当年的颜料，再如何绞尽脑汁，也画不出来。”
　　“你要什么颜料，我都给你找来。”
　　“她的骨灰，你找得来？”
　　我退了一步，难以置信，“怎么会是……”
　　“你看，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以骨作画，生前他们对我有所求，便以尸骸为价赠给我，在他们将死，我便将他们的骨研磨成粉，掺入颜料，绘出他们的模样，将他们的死魂永远禁锢画中，这便是给他们轻言性命的惩罚。”
　　“既然不愿活下去，那便永远不要轮回。”
　　判官说罢，便挥袖进了内室，我瞅了眼小黑，觉得他睡在这里没什么不好，于是收起画赶紧追上判官的脚后跟。
　　看了眼判官清冷背影，我想了想，说：“大人，别人如何，那是别人的事，可这姑娘却是受我连累才无法自画中解脱，兴许，她是想要轮回的，你便帮帮她罢。”
　　判官闻言顿住脚，他回头低声说：“是她自愿将尸骨赠给我作画，也是自愿长留画中，任画飘零世间饱受酸楚。”
　　“可这些年过去，大人还敢笃定她是真心所愿？”
　　判官敛眸不语。
　　我说：“只要大人肯作画，大人的要求我无一不应予。”
　　他愣了，旋即咧嘴一笑，“好啊。”
　　“……”
　　我目瞪口呆，委实不能从他那句“好啊”中反应过来，他方才所言，作画非骨灰不可的言辞也瞬息没了说服力。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我只想同你打个赌，你方才说她是想要轮回的，可我依稀记得她在奈何桥头曾言不愿轮回，这赌注不大不小，恰好是你，复原这幅画后，倘若她不入轮回道，你便在我酒馆给我当三百年小二，倘若她进去了，我此生再不作画。”
　　我觉得要是他不能作画，实在叫人叹息，于是说：“大人，你也不必封笔，近年来，浮沉阁缺了抄录神史卷的掌笔，不如，你来？”
　　“……”

　　大抵费了三日，只是弹指瞬息，判官便将临摹好那幅画的交到我手里，我在他的院子里找了个石凳，便迫切的将两幅画黏合。
　　缝隙间闪过刺眼金光，我微眯着眼，那画中的沈怀悠婷婷渐现，自她脚踝连出的铁链被一旁的判官轻手斩断，再低头，画纸上已无她的身影。
　　我瞅了瞅判官，又瞅了瞅沈怀悠，心里实在紧张，我十分忧虑自己是否会在酒馆里做三百年店小二。
　　酝酿下，我说：“你想不想出来？”
　　“我想的。”她轻轻说。
　　一切已经有了定局，判官扶额，他恐怕已陷入未来一片黑暗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因神史卷单一卷便有上万册，要一一记录成新的拓本，三百年该是要翻上好几倍有余，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微微一笑，拉着沈怀悠熟门熟路地行到了奈何桥。
　　可只差几步之遥，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姑娘，请等等，我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想完成后再入轮回。”
　　我疑惑的看着她，她嘴角勾起一道弧度，淡淡的，我看得不真切，“我有一个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的人。”
　　闻言，我愣了片刻，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一个人，便是她记忆里的师傅。
　　她慢慢走到忘川畔的石凳旁，挺直腰背坐下，望着桥的那头看，眸子一眨也不眨，深怕错过什么，鞋面碾压枯枝叶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我转脸看向一边的判官。
　　他伸手朝我招招手，我满腹疑问的挪过去。
　　见沈怀悠没注意这边，判官便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她这副模样，在囚禁画中之前，我总共见过六回。”
　　“到底如何，你明日亥时来看，便一清二楚。”
　　我点点头，折身回去。
　　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小黑，却不见他的踪影，正想着他不识路会去哪里，就见着了月白色长袍的青年提着小黑的后颈跨进门。
　　我立马站直身，“饕餮神君，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把小黑随手扔进我的怀里，小黑便飞快钻进我的手臂间，哆嗦着身体不敢抬头，我心知，他该是作弄了小黑，不然他不会吓成这样。
　　“饿了，出来找找吃的，正巧遇见他，就给你送来，免得捣乱。”
　　小黑闻言一下就炸毛，却是不敢冒头，只能翘着个尾巴对着饕餮，以示自己对他行径言辞的不满。
　　毕竟是上古神兽，我只是个陶泥捏成的小小半妖，在他面前瞬间矮了一层，直视他眸子都用了莫大的勇气。
　　对于小黑招惹来我俩都应付不来的饕餮，我非常不满，双眼冷刀嗖嗖嗖地飞到小黑背脊，狠狠戳了几下，他打了个冷战，却不敢说话。
　　再者，我们亲眼所见饕餮狼狈地被卡在半空屋梁上，随时惹他不快都可能招来他杀妖灭口，想了想，我顿时觉得自己的未来充满坎坷。
　　正在感概，就见饕餮轻轻瞥了眼桌上的点心，我当即心领神会，推着点心到他身前，谄媚的说：“神君，来多吃点。”
　　他自鼻子里冷哼了声，表情满满的嫌弃，可手上却诚实得很，一块一块摸进嘴巴里，我不得不腹诽一下下。
　　这小妖精，比小黑还要磨人。
　　桌上几大盘点心就被饕餮分分钟卷进肚子，我想，他这下该走了吧。
　　岂料，他又瞥了一眼我香喷喷的大床，我心里滴着泪，脸上匀出个笑，“神君要是不嫌弃，便在这儿休息罢。”
　　他毫不客气的点点头，并在我怀里捞走小黑，然后在我满目惊吓中将我一脚踹出门，紧接着重重关上大门。
　　等我回神，已经被判官拉到酒馆灌了两坛酒。
　　通过我敏锐的洞察能力，同我纵观神史风月的知识面，我总结出，那二妖之间定有我不晓得的猫腻。
　　但神君的心思真是你别猜，猜来猜去，你也猜不明白，或是等你猜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又很快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翌日，约莫要临近亥时，我慢悠悠走到沈怀悠的身旁。一盏茶的功夫后，打瞌睡的我被一声动静震醒。
　　沈怀悠凭着气味，摸索地朝着奈何桥挪过去，我这才想起来，她双眸失明看不见。
　　我赶紧上前，想要帮她，却被一横空伸出的手掌拦住，判官说：“这个时候，你只消看着就好，无需做那些多余的事。”
　　看见沈怀悠一路行过去，毫无障碍，顿时觉得判官说得在理。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一白衣青年携着美丽的姑娘站在奈何桥头，两人双双端着孟婆递去的黄粱酒。
　　这个青年我认得，他便是沈怀悠的师傅，越七。
　　那边沈怀悠急切地想要过去，却被这边桥头的鬼将阻拦。
　　那青年和姑娘喝下酒，便十指相扣跳进忘之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沈怀悠伸出的手就这样生生僵在半空。
　　她颓然跌倒在地，双眸空洞无神。
　　我问：“那个姑娘是谁？”
　　判官说：“自然是他的妻子，这世上，向来情深缘浅，沈怀悠同她师傅即是如此，当年世间高僧为幼时沈怀悠卜得一卦，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八字箴言道出她应有的命运，她死在二十六岁，真是如花的年纪。”
　　“你晓得她眼睛怎么回事么？她在这里等了他六世，眼睛被冥界窜动的阴风戾气灼伤，无法复原，便是轮回，也将失去光明。”
　　“而他的师傅因她之死终日寡欢，得了重疾，便在这时，他遇见了他的妻子，她治好他的病，为他驱散满心阴霾，他为她所吸引后与她结成连理，并在月老庙前许定七生七世不分离。”
　　这时，沈怀悠突然站起身，她扶着桥，朝孟婆走去，接过她递来的黄粱酒一口饮尽，旋即在远离她师傅入轮回的地方，跳进忘之川。
　　我一切话语哽咽在喉咙，甚至来不及阻止她，她只消再等一世，就能同他师傅修得圆满，可如今一切都是枉然。
　　判官说：“她如果肯再等等，兴许结果会不一样。”
　　想了想，我说：“她该是不想再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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