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今年，枝头的绿芽都朝着东边的日光伸头，桃花却没有如期而至，安安静静，仿佛悼念着叶南瑞即将逝去的爱情。
　　婚期前的一切事宜，都交由叶南瑞操办，细微到叶修方的那身喜服和他一枚绾发的青玉簪，谁也不知，叶南瑞这是要亲手为这段相思划一道休止符。
　　叶修方不爱他，甚至怨恨自己对他的喜欢，这些，叶南瑞心知肚明，曾经在叶修方不知道以前，他原是打算埋在心里一辈子，谁也不告诉，一直跟随他进棺材。
　　如今他知道了，叶南瑞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栽在他手上了，最后的亲人是他，此生唯一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是他，叶修方就像是他的劫数，爱恨不得。
　　成亲前的头一晚，叶南瑞把叶修方约到城郊的运河，在那里租了艘小船，在里面摆了同三年前腊月十八那日一样的酒菜。
　　等叶修方钻进船舱，就见叶南瑞拿着只鸡腿在啃，对方只看了他一眼，继续啃着，叶修方便径直走过去坐在叶南瑞对面，自己倒了杯酒。
　　两人默然半晌，叶修方终于开口：“哥，等我成亲后，我就给你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即使没有我，你也可以———”
　　“修方，我不会娶任何人，你别担心，明天你就成亲了，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不会打扰你，等明天过后，我就离开。”
　　闻言，叶修方脸色一沉，杯盏狠狠扣在桌上，酒溅落在他手上，“哥，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是个男人，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哪！今晚，我就把话说得明白些，你是我兄长，你便是喜欢我，我也没办法赶你走，但你还是收回那些心思罢。”
　　叶南瑞笑了笑，轻手替他斟满酒，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江面的粼粼水波在叶南瑞的脸庞上荡漾，似乎过了许久，叶修方才听见叶南瑞轻叹一声。
　　“修方，你不懂。”
　　“哥，天底下，你谁都可以喜欢，我不会有半个不字，但，只有我不行，我是与你一母所出骨血相连的亲弟弟。”
　　叶南瑞静静听着他的话，颤着手举杯，张口饮下满满一杯酒，随后把叶修方斟满酒的杯子朝他推了推，叶修方抿抿唇，举起杯子也是一口饮尽。
　　今夜，叶南瑞原本有很多话要同叶修方说，但他不敢说，那些寥寥几句，也是要借酒才能说得出来，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就不会犹豫，更不会因叶修方挽留而放弃。
　　他没有强大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别人举案齐眉。
　　半夜，一言一语，一杯两杯，那壶酒很快见了底。
　　叶修方有些喝醉，脸颊上晕开两抹艳红，他此刻正歪歪扭扭倒在一边，昏呼呼地睡着了，见状，叶南瑞慢慢挪过去，他靠在船舱把那人的脑袋轻放在自己腿上。
　　月光和油灯下，叶修方的脸庞不再那么硬朗，反而有点点柔色。
　　叶南瑞借着微弱光芒，一寸寸拂过叶修方的脸庞，从眉眼，到秀挺的鼻梁，到凉薄的双唇。
　　他也不明白，天底下值得他喜欢的人成片成打，怎么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冷漠的人。
　　轻轻阖上眼，睫毛轻轻垂下阴影，隐约有点点泪光。
　　叶南瑞知道，自己就算离开，要不了多久，也会悄悄回来，然后，一个人在暗处，安安静静注视着叶修方。
　　“修方……”
　　来来回回，叶南瑞唤了很多声，熟睡的人却一声也没应他。
　　就如同他的爱，永远将被这个人摒弃在他的世界外。

　　深夜，停靠在水边的一叶小舟飘飘忽忽，叶修方被晃得不舒服，大半夜就没了睡意，他醒来时，一缕青丝正柔柔垂在他的鼻尖，有些痒，似有若无的香气挑拨他的心弦。
　　他静看叶南瑞许久，忽地撑起手，把唇凑上去，在叶南瑞嘴角轻轻啄了一下，然后又啄了一下，一下又一下，顿时没完没了，最后他干脆圈着叶南瑞的腰，将他压倒，双唇贴上去，一点点摩擦叶南瑞的唇瓣，半晌又不满足于着点点。
　　小心探出舌尖撬开那睡着之人的唇齿，舌头灵活的钻进去。
　　兴奋地扫过口腔里的每一寸，吮吸着那人的软舌，他啃咬着那人艳红的唇瓣，搂紧那人的腰肢，像是要揉进自己的身体，许久，他才慢慢离开两人纠缠的唇舌，凝视那人泛着水光的唇瓣，他呼吸有些紊乱，却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那人仿若点上朱砂的唇。
　　“嗯……”
　　此声宛如醍醐灌顶，叫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
　　他倏然放大眸子。
　　须臾，他深吸一口气，低头凝视怀中的人，衣衫半开，锁骨和白皙的胸膛露了一大片，叶修方平息了一下自己紊乱的呼吸，替叶南瑞拉好衣领，并将他轻轻安放在一边，解下外袍为他盖好，离开时，他回头复杂地看了看叶南瑞，随后准备下船。
　　“明日午时，我在这里等你。”
　　闻言，他蓦然转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本应该睡着的叶南瑞，而此刻他正裹着外袍，翩翩立在船舱的入口，一派冷静的开口。
　　两人对视许久，叶修方始终什么话也没说，最终，他转身跳下船，头也不回的离开。

　　婚礼开始时，高堂上坐着的始终少一人。
　　赞礼者高呼三叩首，大着肚子的新娘被自家妹妹送进新房，叶修方一时立在原地，没有到宾客那儿敬酒。
　　此刻已是午时。
　　他动了动僵硬的大腿，走到一桌宾客前，与众人挨个喝了一杯酒，渐渐的，他发觉自己明明喝了许多酒，头脑却越发清醒。
　　状似无意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他与大门外游荡的乞丐对视片刻，旋即见对方朝他点点头，他才舒心一笑，继续替宾客斟酒。
　　其实，从头到尾的整个事情当中，叶修方是最清醒的一个，纵然他也喜欢叶南瑞，但他永远也不可能与他相恋，叶修方这个人，比任何人都来得冷漠，他跟叶南瑞不一样，他在意着所有人对他的看法。
　　他不会因为与叶南瑞两情相悦就跨过伦理，和他走到一起，到了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亲手斩断这份情，叫它夭折腹中。
　　在成亲前的一个时辰，叶修方在所有宾客群里走了一回后，他折身去厨房，只不过中途溜出去片刻，走了一截路，他将头上的青玉簪交到一乞丐手里。
　　“一会儿，你去城郊的运河，找到我哥哥所在的船，然后把稳船的绳子割断，要看着船飘到五十米以外的地方再离开。”
　　现下那乞丐再来，说明他已经完成叶修方所嘱咐的事。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叶南瑞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这世上，知晓叶南瑞不会泅水的人，恐怕，只有叶修方一个。
　　虽然只是想赶他离开，没有存心害他，但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却是真真实实在叶修方意料当中，明明知道会有一丝那样的结果，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叶南瑞的尸体是在十天后被船夫从运河下游捞上来的，得到消息时，叶修方正靠在新婚妻子的肚子上听未来儿子的动静。

　　“我的孩子降生于我哥哥死去的那一天，因体弱难产，我妻子生下孩子没多久就离开人世，看着与哥哥长得极为相似的孩子，我为他取名叶南瑞。”
　　“南儿长到十五岁时，几乎与哥哥一模一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哥哥还在我身边，可我知道，纵然南儿再像哥哥，但他终究不是哥哥，哥哥他，再也不会回来，他不会原谅害死他的我。”
　　我抬眼，看了看依旧温柔笑着的叶南瑞，心想，这些真相，他原本永远也不会知道，都应该烂在叶修方肚子里，可现下阴差阳错，在叶修方不知情时，由他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说给他听。
　　“我把对哥哥的愧疚都化成疼爱给南儿，可南儿最后没能活过十六岁，南儿是个可爱的孩子，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会说话。”
　　张了张嘴，我想告诉叶修方，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些话，叶南瑞听了很难过，即便现在他咧嘴笑着，可他把那些不好的统统吞进肚子，让谁也看不见，等一切过去，自己到一个地方舔舐伤口。
　　在抬眸间，我一下子僵住，所有的话统统被卡在喉咙。
　　这一刻，我想，我这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眼前的纤弱少年，他动动修长的食指，贴放在双唇中间，轻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眉眼弯弯，真是如花般的少年。

　　等我从叶南瑞那里听来后续的故事，是在叶修方病危的时候。
　　叶修方大抵是得知叶南瑞不再等他一起轮回，就一蹶不振，不想再医治自己，我放在他床头的药汤一热再热，可他始终没有喝一口。
　　约莫是叶修方昏迷的第二夜，我同叶南瑞守在他床边，叶南瑞在叶修方身边坐下，轻手拨了拨他有些纷乱的白发，沉静许久，然后慢慢开口。

　　叶南瑞死于湘江运河，魂魄在其上漂流十日，不得解脱，他与叶修方血脉所连，便被牵引轮回成叶修方的孩子，因叶南瑞不曾喝过孟婆汤，他记得生前一切，可惜，此世的他不能说话。
　　他对叶修方的好，却被叶修方理解成父子情意。
　　原本他极力想让叶修方知道眼前的叶南瑞便是死去的叶南瑞，可他无法开口，而且也无人帮他传达。
　　叶修方的爱，他求而不得。
　　再生为他亲子，彻骨相思却相诉无肠，如今，他也只想安静留在他身边，即使是不能开口的身份，即使他不再认得他，都没关系。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想要倾尽所有换他一世安康。
　　在他出生后，叶修方最常做的事，便是把他抱在腿上，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揽他在怀里，安静坐在屋檐下，默然看着远方，好似要透过云层，看向已逝的人。
　　后来，叶南瑞发现叶修方变了。叶修方做的伞变成素面伞，他不再绘图，不再刻画伞骨，在叶南瑞每年生辰时，他也不再去他妻子和叶南瑞的坟头，只会留在家中整夜喝酒。
　　的确，这一日，他失去两个重要之人，血亲的哥哥，挚爱的妻子，他要怎么难过，都不过分。
　　在十六个生辰夜里，叶修方有史可寻循的一次失态，是叶南瑞半夜起来让叶修方不要喝酒回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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