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留在叶修方家休息一晚，翌日早晨，我起来到外面看了看，就见叶修方在院子中央摊开一堆的工具，仔仔细细地制着伞，他身边的叶南瑞手忙脚乱地帮忙遮阳，但他为游魂，不可与凡尘人接触，因而叶修方看不见他，自然也看不见他为他累得气喘吁吁。
　　到了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去，把叶南瑞拉到阴凉的屋檐下，说：“你是傻了？这烈日灼光用来驱邪除鬼，你站在外面，要不了多久，就死了。”
　　不想，他的回答让我头脑一阵昏厥，他说：“没关系。”
　　说罢，人又跑过去，奈何叶修方却是一点儿也不领情，左右摆动叫叶南瑞不能好好替他遮阳，见状，我只觉得这个人他简直固执得想叫人掐死他，只是，当时我始终不能明白叶南瑞为何要执着的对叶修方好，便是死了，也不怕，也不顾，等后来我有些领悟，却只得几声唏嘘。

　　约莫到了午时，柊鬼才慢悠悠的回来，那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熬药，一见他回来，我就问：“有么？”
　　他抿了抿唇，摇摇头。
　　我微顿了一下，既而转头看立在药罐旁守着火候的叶南瑞，他低着头，一双眸子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翻滚的药汤，柊鬼说：“谁病了？”
　　我叹了口气，“这里，也就他是个老人，还是个病秧子。”
　　说罢，我拿起药罐倒好药给叶修方端过去。
　　晾了会儿，喂给他喝，而后，他才睁眼迷迷糊糊的问：“他有没有在那里？”
　　我把他扶好倚在床栏，旋即就见柊鬼摇摇头，一阵见血的说：“没有，那个人恐怕已经不想等人了。”
　　自认识柊鬼以来，我从不知他是个这样毒舌的人。
　　叶修方闻言，脸色瞬间惨白，我看见他极力想攒出个笑，却怎样也裂不开嘴角，像是个溺水中载沉载浮漂泊的人，在拼命抓住唯一浮木，转眼却发现这不过是根稻草。
　　“我就知道，就知道。”
　　他自嘲的呢喃着，我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叶南瑞，觉得是时候问清楚了。
　　我张了张口，准备说话，却一下被叶修方抢了话头，他在说一桩旧事，但我已隐隐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屋外烈日炎炎，阳光亮得像要灼伤人眼，周遭蝉声鸣了，嘈杂的凑在一起令人耳边嗡嗡作响，斑驳竹影，婆娑光斑，还有簌簌飘下几片竹叶。
　　这样美好，这样聒噪。
　　他说：“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叶南瑞，死在五十年前，于湘江河中，滚滚江流淹没他的尸骸……”

　　回忆是美好的，只因记忆深处，记得的往往是好的一面，那些不好的，要么统统都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要么被大脑自动过滤。
　　叶修方所有记得的，都是那些好的，他把那些不堪，难过的记忆都掩埋在某个时间不去忆起，他不晓得，死魂之所以大多眷恋人世或是居于枉死城，是因他们只记得，那些既深刻又叫人难过的记忆，不得解脱。
　　要理理清楚这二人的事，一切都要倒退五十年说起。
　　大约是辽国开过的前十年，在辽国某一偏僻小镇安顿好的叶氏夫妇一举得男，还是对双生子。
　　只是，这二人非足月而生，但自幼体弱多病的是先一秒出生的兄长，于胎中汲取兄长养分的弟弟出生后自然身体健康，虽为双生子，却是异卵双生，两兄弟长得一丁点儿也不像，连性子也天差地别。
　　哥哥安静文雅，弟弟活泼好动。
　　自古以来，但凡大小之中，父母便会不自觉偏爱一方，兄长叶南瑞长得清秀，又孝顺，叶氏夫妇对他偏爱非常，对于时不时捣乱的叶修方倒是严厉得很。
　　但好景不长，城镇里爆发瘟疫，叶氏夫妇染病去世，年仅八岁的叶南瑞带着弟弟远走他乡，过了两三年的颠沛生活，才被一好心伞匠收留，在一座城镇安顿，伞匠根据二人性格各授不同制伞方法。
　　也在不知不觉中，两人长到了十六岁，伞匠为寻找更好的制伞之法，离开故乡周游各国去了，叶南瑞和叶修方作为他的弟子留在那所竹屋，以制伞为生。
　　虽然叶南瑞待自己弟弟极好，但也不能使他忘记年幼时父母弃他偏爱兄长一事，面对叶南瑞，叶修方始终心存芥蒂。
　　乃至到了十六岁，他也如此。
　　腊月十八，正好是两人的生辰，叶南瑞去街头的酒家那里买一壶青稞酒和一只烧鸡，又回家烧了一些素菜，算是庆祝两人的生辰。
　　夜里，两人在屋檐下搭了个小桌子，温好酒，便慢慢吃起来，叶修方对叶南瑞始终冷淡，却也不是疏离，难得叶修方主动同他搭话，他替叶南瑞倒了杯酒，说：“哥哥，以前是我不对，年幼不明事理，哥哥待我好，我是知道的，以后，我也会对哥哥好。”
　　闻言，叶南瑞有些惊喜，既而双眸欣慰的望着叶修方，旋即他揉了揉叶修方的头发，“修方，哥哥不会怪你，只要你能明白就好。”
　　今日叶南瑞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但这几杯已然超出他的量，看着看着叶修方，他迷迷糊糊的开口：“修方，你怎么变成了两个。”
　　叶修方知道叶南瑞喝醉了，也懒得理他，谁知他伸着手慢慢起身，眼见着他颤微微站起，向他走来，他赶紧扶住叶南瑞，免得他摔下去。
　　见叶南瑞醉成一滩水，又费力扒着他的脖子，软绵绵的缠在他身上，叶修方满脸黑线的搂着叶南瑞的腰，将他扶进屋里睡觉。
　　叶南瑞多病，身体单薄，他的腰不盈一握，叶修方的手掌隔着衣服，不由自主地在叶南瑞的腰上摩挲着，突然，一双冰冷的手就贴上自己的脸，还没等叶修方反应过来，眼前映入叶南瑞红扑扑的脸。
　　他凑过来，水汪汪的桃花眼，眨了几下，他骤然板起脸，见状叶修方背后有冷汗淌下，握着他腰的手慢慢挪回去，倏地，叶南瑞在叶修方脸上“吧唧”亲了一下，说：“修方，我喜欢你，好喜欢。”
　　一时间，叶修方背后的冷汗嗖嗖淌得更厉害了。心说，原来叶南瑞喝醉是这个样子，真是让他涨了见识。
　　只是，叫他更惊吓的，还在后面。
　　他收回手，微微推开叶南瑞，不料，自己脚下一跘，顷刻就向后倒去，慌忙间，他一把抓住叶南瑞的手，以至于两人双双倒在地上，叶修方直接做了肉垫子，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他正撑着手要起来，忽地，眸子骤然紧缩，他唇上有温热湿润的东西贴上来，油灯的昏暗光线下，他还是看得清楚。
　　叶南瑞紧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双唇吻着他，他细长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呼扇着，不知为何，叶修方觉得此刻的叶南瑞小心翼翼得叫人心疼。
　　但。
　　他一点点把叶南瑞的手臂掰开，大力推开他，叶南瑞猝不及防，额头一下撞在桌角，顿时头破血流，血蜿蜿蜒蜒顺着眉眼脸颊淌下，滴在地上。
　　叶南瑞被这一撞，好似有些清醒过来，他呆呆坐在地上，双唇艳红，神色恍惚，脸色有些苍白。
　　叶修方慢慢站起身，用力擦着唇，他厌恶的瞪了叶南瑞一眼，吐了一句话后，踢开门大步离开。
　　他说：“真恶心！”

　　次日一早，叶南瑞扶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在地板上醒来，他摸了摸血已经凝固的伤口，四下瞅了瞅，却没看见叶修方，于是，他晃悠悠起身出门。
　　宿醉令他一时不能适应强光，叶南瑞便伸手挡了挡，等看得清周围，就见叶修方在院子的角落劈柴，叶南瑞倚着门框，有些懒洋洋的开口：“修方，你不必急着劈柴，昨夜喝了酒，多休息会儿吧。”
　　叶修方闻言瞥了叶南瑞一眼，却没有回答，态度不置可否。
　　叶南瑞心下诧异，但不曾放在心上，等他放在心上，已经来不及了。
　　他折回屋喝了茶解酒，又揉揉太阳穴缓解头疼，既而去厨房动手做早饭，一如既往的熬些米粥，蒸几个馒头，简简单单的做好了。叶南瑞自己吃过后，见叶修方不过来吃，便给他端去。
　　“修方，歇会儿，来吃些东西。”
　　说着，一碗还未凉下的热粥递到叶修方眼底，见状，他烦躁地皱起眉头，一把打开碗，滚烫的粥一下溅在叶南瑞手背上，顿时通红一片，碗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叶南瑞捂着疼痛的手，不悦道：“修方，你这是在任性什么？再如何生气，也不该冲食物发脾气。”说罢，就弯腰去拾起那些碎片。
　　没有人比叶南瑞更加珍惜食物了，曾经，他和叶修方有过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颠沛生活，在饥荒时候，甚至啃过树根。
　　可叶南瑞指尖还没碰到，一只白底黑面的布鞋就压上碎片，鞋底差些落到叶南瑞的手背，叶南瑞抬头正准备数落叶修方，就听他嘲讽道：“叶南瑞，你真令人恶心，居然喜欢男人！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
　　叶修方的话一字一字敲在叶南瑞心头，他站直身，浑身僵住，满脸惨白的盯着叶修方，抖着双唇，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都知道了？”
　　“哼，那些龌龊心思，你还怕人知道？你这样简直是给黄土下的爹娘蒙羞！我以有你这样的兄长为耻！”
　　闻言，一股血气在叶南瑞胸腔里翻滚沸腾，好似立马要奔出来。
　　生生压下嗓子眼的血腥味，叶南瑞踉跄着倒退几步，站在栏杆边撑住有些不稳的身形，他睁大眼看见了叶修方满眼的厌恶，一时，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
　　“修方，我……”
　　叶修方刚听了话头，就瞬间开口，冷言打断，“不要叫我修方，我叶修方才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还有，以后我做的伞再也不用你绘图，你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看见你。”
　　话音一落，叶修方就扔下斧头，到另一边坐下制伞。
　　叶南瑞怔怔然立在原地，良久，他才失魂落魄地捡起地上的碎片，回了自己的屋子，叶修方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抬头，朝着叶南瑞的房门冷哼一声。
　　自此，两人开始冷战。
　　两人以厨房为界，各分一方，叶南瑞每日在屋子里一面制伞，一面绘图，然后自己去街上售卖，而叶修方则是做好等买家上门取货，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竟有一年不曾正面相逢，叶南瑞虽不再出现于叶修方视线里，但却不阻碍他对他好。
　　平日里得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叶南瑞都会给叶修方留一份在厨房，起初，叶修方会直接扔了，久而久之，也就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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