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温雯和宁珂原本是想找到阿燕再做商议，却不料温尔雅与宁珂一事竟传到了街头巷尾，顿时流言来势如虎，温雯以阿燕逼得宁珂不得不答应这桩亲事。
　　自古流言蜚语都来于风月，饶是再如何圣明，沾上点点，也要被人说上几回，何况是饱读圣贤书的宁珂和温府才绝貌美的温尔雅。
　　一时间，宁氏公子宁珂将迎娶温郡守妹妹温尔雅的一则消息，以江洪之势盖过流言，勾栏瓦肆更多论的是宁公子和温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真真羡煞旁人。
　　阿燕是在宁家门口听到隔壁两个大婶说这个事，才知道宁珂不日将迎娶温尔雅，他舍弃她，他要娶别人，要和别人生活一辈子。
　　阿燕觉得心凉凉的，有些疼。
　　愣愣坐在护城河的梧桐树上，阿燕头一回认认真真想着要理清宁珂的事。她是只妖，不通人理，不晓情爱，所有能告诉她，如今为宁珂魂不守舍缘由的魑魅神灵皆远在幽然岭，远得救不了近火。
　　近火来势汹汹，一般这种时候，总有个榔头要凭空冒出来，敲得阿燕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一日，宁家门口有两个小孩在打架，阿燕有趣的看了他们许久，却没有一丁点帮忙的意思，约莫过了盏茶的功夫，胜负已分得清清明明。
　　得胜的孩子摇着糖葫芦，斜睨蹲在地上大哭的孩子，霸气侧漏，他说：“这糖葫芦，是我的东西，你也敢抢，现在晓得我厉害了吧，还不来跪舔我脚趾头。”
　　那孩子：“……”
　　阿燕：“……”
　　隔了会儿，见那孩子哭得更厉害，得胜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走过去没好气地拉起他，把糖葫芦塞到他手里，继而动作粗鲁地替他抹眼泪，还时不时抱怨几句。
　　折腾了会儿，那孩子才破涕为笑，两人手拉手又去玩儿了。
　　见状，阿燕却只取了前半段，话也只听了前半句，她喃喃道：“是啊，只要是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就好了。小鬼，他是我的，那个温尔雅是什么东西，我才不会把小鬼让给她，我要……”
　　谁都不能抢走小鬼，谁来抢，她就杀谁。
　　草长莺飞二月天，飞花点翠山野，二月二十四日，绯红染过飘摇的乌郓国，为灰暗的弱国带起点点颜色。
　　这天，良辰吉日，红妆十里，红袍在身的俏新郎，骑着骏马，迎着唢呐，来娶新娘。宁珂面色苍白的坐在马背上，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身后是一顶精致的喜轿，温尔雅凤冠霞帔的端坐于内。
　　阿燕，你在哪里……
　　半个月过去，他仍没有一点儿阿燕的消息，恐怕她已经离开，宁珂想到这儿，脸色更加苍白，他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逼婚，也不曾想过，阿燕会离开他身边，只安静的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再也不见他。
　　喜堂上，赞礼者高呼三叩首，宁珂和温尔雅即将送入洞房时，本该是闹洞房的时刻，人群骚动，都等着闹腾。
　　但，此时。
　　门外的宾客群中，传来嘈杂之声，紧接着，人群中大家小声议论着散成两拨，阿燕款款踏进来，一如从前容貌艳丽，白衣干净不染铅华，只是眉宇间多了些狠厉。
　　温尔雅笑着迎过去，低低唤了声：“姐姐。”
　　原本，是该相安无事，因阿燕也不想惹事，只想就此带走宁珂，那里知道，一来这里，首先站出来的，便是她恨得牙痒痒的温尔雅。
　　殊不知，她的笑容深深刺痛阿燕的眼睛。
　　刹那，阿燕心中徒然升起一道怒火，久久不熄，瞬间淹没阿燕的理智。
　　阿燕喜怒不形于色，淡然瞥了温尔雅一眼，她轻轻抬手。
　　猝然，从阿燕袖中飞出一道白光，直逼温尔雅胸膛，众人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白光穿膛而过，一把染血的雪色白刃铮铮钉在墙面的壁画上，高堂上的两节喜烛，一节于静寂中断下一半，切口平滑利落。
　　温尔雅笑容永远僵在脸上，再也晕不开。
　　宁珂睁大眼惊恐地接住倒下的温尔雅，温雯此刻也仓皇着从高堂座上跑来，他一把将温尔雅从宁珂手里夺过来，抱在怀里，惊呼：“尔雅！尔雅！！”
　　瞬间，宾客群里炸开了声，惊吓的，慌张的，逃窜的，也有些有勇气的人们将阿燕团团围住，阿燕就这样凛凛然立在堂中央，一点儿也没有逃走躲避的意思。
　　她对着宁珂浅浅一笑，眉宇间的狠戾顷刻烟消云散，她缓缓朝宁珂伸出手，她说︰“小鬼，过来，我带你走。”
　　宁珂顿了顿，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他看了看阿燕真挚的眼神，低头，再抬眸，眉眼凛冽成刀，他一把拖住阿燕的手，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阿燕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桃木剑堪堪于她胸膛而过，带着血，穿透她的后背。
　　她眸子骤然紧缩。
　　他用力抽回长剑，抬手推开阿燕，她踉跄几下，腿一软，扶着胸口半跪在地，黝黑的眸子怔怔然望着他。
　　“你要杀我？”
　　恐怕，宁珂从未听过这样凄厉的诘问。
　　他提剑，甩了甩剑刃上的血，温雯这时候也在一旁走上前，望了一眼阿燕，对宁珂说︰“师弟，杀了她。”
　　阿燕睁大眼眸，没有害怕，没有惊恐，就这样平静的看着宁珂，好似头一回认识他，又好似已看透他。
　　宁珂收起剑，开始抬手迅速结印，一句句降妖的咒语劈在阿燕身上，所落之处，皮开肉绽，阿燕指缝间不断溢出光点，止也止不住。
　　那些是这些年阿燕所吃之人的怨灵。
　　集聚在阿燕身体里，无法往生，无法离去。
　　这时，一边的温尔雅忽而化成一个小纸片人，阿燕有些失神，她知道，那个温尔雅是式神，是术士降妖的法术之一。
　　她抬眼，看看双手快速结印的宁珂，他眉宇间有她没见过的坚韧凛冽，他此刻就像一把霸气全开刀锋出鞘的利剑，叫人碰不得。
　　阿燕被完全封印妖力的时候，宁珂才同她说了一句话，他悠悠的说︰“隐忍了十二年，变作普通人在你身边，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一百六十八颗心，你吃得倒是心安理得，那可是些鲜活的性命，你怎么下得去手，妖就是妖，连心都是冷的。”
　　“我留在你身边十二年，就是为了杀你这个害人的妖孽，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好好看清楚。”
　　说罢，他抬手一挥，周遭的所有宾客顷刻化作纸片人，缓缓白片落在地上。

　　温雯上前，盯着宁珂，双眸充满愤恨，他抬起宁珂执剑的手，有些急切地说：“师弟，你和她废话什么，快杀了她，万一跑了，又白费功夫。”
　　宁珂转头，拉开同温雯的距离，“师兄不用心急，我自有思量。”
　　就在此时，阿燕挥手自袖中飞出几片枯叶打向两人，宁珂眸子一沉，拉着来不及躲闪的温雯侧身避开。
　　再转脸去瞧阿燕，却见阿燕已逃至大门口，宁珂赶紧提剑追去，眼见着追不上，宁珂一手用力，施法将剑朝着阿燕掷去。
　　饶是阿燕再如何厉害。
　　也抵不住这震慑人的惊天一剑，桃木剑混着降妖的符咒，堪堪贯穿阿燕的心口，那些怨灵早已按耐不住的争先奔出去。
　　一时，阿燕的心口处空荡荡的。
　　她重重跌在地上。
　　宁珂想上前的脚步顿在原地，怎样也没法迈出步子。
　　阿燕躺在地上，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她费力偏头转向宁珂，轻轻勾了勾唇角，远远看着宁珂，她的唇张合几次，好像在说什么话。
　　但细弱蚊声，宁珂根本听不见。
　　其实她在说：小鬼，我想回家。
　　可谁也听不见。
　　温雯这时候也从屋内出来，做除妖的后续。他在腰间扯下符咒，用法术点燃，朝着阿燕挥去，落在阿燕的手脚，将其牢钉在地上。
　　阿燕认命般闭上眼睛。
　　不消片刻，等宁珂回神，地上只剩得四片烧尽的符咒纸。
　　世上，再无阿燕。

　　啪嗒。
　　枝桠上滴下的雨水在山神头顶的伞面溅开，他微斜着伞面，令水沿着伞骨落在地上，那伞面上绘着精致的雨燕。
　　我略微回神，从这个故事中醒来。
　　山神指了指身后的小山丘，说：“上仙，你看，无骨之墓，里面放着她的衣冠，她就葬在这里。”
　　我看着那小土堆，发现那里连墓碑都没有。
　　虽没能见证当年所发生的事，但我知道，这个雨女，就是那个道士找了很多年的妻子，而如今山神却说雨女从未嫁人，许是那个道士错乱了记忆。
　　呆在幽然岭没几天，我和柊鬼大概了解了些情况和当年的事，就趁着夜色乘着夜雾车返回浮沉阁。
　　回到浮沉阁同君上说了雨女的事，君上想了想，说︰“应该是有人把他那段记忆封印，毕竟是尘缘，会阻碍他修仙得道。”
　　我愤愤说：“那雨女也死得太不值得，死在他剑下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人却忘得干干净净，还没事人一样找了她那么多年。”
　　柊鬼说︰“要成仙，自然要舍下凡人的七情六欲。”
　　同两人争论一番，我觉得自己是在对两只牛自娱弹琴，于是朝两人冷哼一声，就自顾自出了茶室。
　　也正在这时，那道长也来了浮沉阁，他顺着之前记忆进到内院，我一出门就看见他提脚踏进来。
　　他没想到会看见我，有些顿住。
　　我笑了笑，朝他走过去，他见我笑如春风，没由来打了个冷战，就站在原地，不过来，我几步行至他身边，瞬息夺下他背后的剑，他愣了愣，伸手却没来得及阻止我。
　　三下两除二解开包裹着长剑的袋子，我抽出里面的桃木剑。
　　果不其然，我就知道这把剑，他一定还留着。
　　剑身上有很多黑迹，像是凝结的血，因时光久远而褪色，桃木剑的颜色也有些偏黑，该是常年不曾使用，为妖气环绕失了灵。
　　我把剑反手背在身后，问他︰“道长，你还想不想找你的妻子？”
　　他说：“想。”
　　他说罢，我就把桃木剑横放在他眼底，指着剑说：“即使她变了模样，即使她不喜欢见到你？”
　　听见动静，君上和柊鬼也纷纷出门。
　　他点点头，我转头看向柊鬼，接着说：“柊鬼，斩断它。”柊鬼和君上明白我的意思，但那道长却不明白，闻言，他慌忙夺过桃木剑紧紧护在怀里。
　　“不行，不能斩断！”
　　“为何？”
　　“因为，因为……”他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一个理由。
　　我一笑，言辞凛冽︰“因为你用这把剑，亲手杀了她。”说完，就赶紧退后几步，我怕他一会奔溃，然后把我乱刀砍死。
　　他拼命摇头，“不，不是的，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她。”
　　闻言，我还不怕死的回了一句：“可她却死了。”
　　我不过说了几句重点，那道长已经几近疯狂，他满眼通红，我抬眼示意柊鬼，他点点头，走上前，拔出他的宝贝剑在那道长与桃木剑之间，轻轻一划。
　　像是什么线断了般，那道长踉踉跄跄靠在墙边，扶着头，好像在回忆，他眉头紧皱着，良久，他抬眼看我们，已恢复平静。
　　他很淡定的问：“我知道我妻子她在哪里了，你们要取交换之物，便取罢。”
　　君上瞥了一眼情况，就转身回茶室，柊鬼也紧跟在他后面进去，我见状，心知君上已将此事交由我处理。
　　我摇摇头，说：“宁道长，你走罢，我们已经拿到了。”闻言，他点点头，把桃木剑重新包好，然后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出去。
　　宁珂最重要的，是和阿燕的尘缘，纵然他修得正果，却始终无法放下必须由封印来忘却的真心，刚才柊鬼那一剑，已将两人最后的牵绊斩断，如今，宁珂可以放心修行，无须执着于寻找已死的阿燕。

　　半年后，我再去幽然岭时，看到阿燕墓上立了石碑，那方端正写着一行字，是新刻上去的。
　　爱妻宁氏阿燕之墓，未亡人，宁珂。
　　山神说，宁珂放弃轮回，最后找到这里来，他在幽然岭阿燕墓旁搭了个竹屋，一直住在这里，他已不再除妖，不再修道，甘心做一游魂，永远留在这里。
　　尘封在时间长河中的真相如何，我们无从得知，宁珂回到这里，是在回忆自己前半生那个梦，梦里，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少年郎，而阿燕，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娶回家做妻子的心上人。
　　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他仍清楚记得，那个小姑娘，小心翼翼拉过他的手，油灯下替他补过衣，有如花笑靥，无论阴晴最爱撑一把绘着雨燕的油纸伞。
　　她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得。
　　再后来，他说的那些其实都是他的违心话，他一点儿也不想救赎那些怨灵，一点儿也不想伤害阿燕，他只想和她一世白头，共葬黄土。
　　只可惜，她再也无法知道。

　　我知道，他在等一只妖，一只永远不会回来的妖。
　　她的名字叫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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